公交车在晚高峰的滚滚车流中龟速爬行。我挤在疲惫奥热的肉体夹缝中动弹不得,绝望地看着路边的建筑物以六倍慢速向后倒退。
我的后背紧紧贴着另外一个男人的后背,他热得满身是汗,汗水沁湿了他的t恤,也让我的防线岌岌可危;我右手拽着吊环,肩膀已经开始酸痛了,却不敢放手休息一下,因为旁边一个矮个子男人正对那个吊环虎视眈眈,只要我一放手,吊环就会被那个死矮子占领。
我一个守身如玉的清白大姑娘,每天却要和这么多陌生人肌肤相亲。这种情形不能深究,一旦深究就会恶心。陈晨说得对,每天担心生计的人,消费不起尊严。
我深知自己只是一个凡夫俗子,上天没有赐给我任何一个足以让我从芸芸众生之中脱颖而出的闪光点,因此我自甘平凡心安理得。
但是小杰不同。他的天赋是毋庸置疑的,仅仅因为一个无辜的缺陷,竟没有人愿意去注视他,透过他沉默的外表去倾听灵魂的天籁之音。这个社会到底他妈的有多浅薄!
我第一次如此愤世嫉俗,恨不得拿个炸药包站到江海电视塔上去拉响,让满世界灵魂麻木的人震惊一下。
公交站的海报栏上贴满了钢琴家朗朗的大幅招贴画。他刚从巴黎一个音乐节上载誉归来,这次准备和江海爱乐乐团合作演出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是我最喜欢的曲子。
我的左手艰难地掏出手机,打开订票软件,订了两张180块的音乐会门票。
……………………
周五下午,我向李牧寒申请提前一小时下班,躲进厕所里换了一身简单的黑色小礼服,然后拿上包准备出去。
李牧寒在走道上看到我,有点不爽地说:“你提前下班就是为了去约会?”
我严肃地说:“李总,我有正事。”然后昂头挺胸从他面前走过。
我按照事先和文姐说好的,到学校接了小杰,然后带他去美美地吃了一顿披萨。
坐在去音乐厅的公交车上,我问小杰:“小杰,你知道我们现在去干什么吗?”
小杰愣了好一会,讷讷地说:“去听音乐会。”
我高兴地说:“对,就是去听音乐会。小杰,这是你第一次去听音乐会对不对?”
小杰点了点头。我摸摸他的头,然后向他描述了音乐会的情形:“台上在弹奏的时候,千万不能说话哦!不然弹琴的那个哥哥会不高兴的,你平时弹琴的时候,姐姐从来不说话,对不对?”
小杰想了想,说:“对。”
我又说:“今天晚上不光有大哥哥弹钢琴,他还会和管弦乐队一起合奏。当然,钢琴是主角,管弦乐队是配角,这就叫做‘钢琴协奏曲’。能演奏协奏曲的钢琴家,都是最了不起的。以后小杰也会成为这样的钢琴家,姐姐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小杰演出钢琴协奏曲。”
小杰点点头,说:“以后我要弹协奏曲给姐姐听。”
我的喉咙突然哽了一下,咽了咽口水,继续勉强地说:“小杰,今天晚上演出的这首曲子是姐姐最喜欢的,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简称‘拉二’。你知道姐姐为什么喜欢这首曲子吗?”
小杰乖乖地说:“不知道。”
我说:“因为这首曲子旋律特别优美,而且它背后还有一个很好的故事。你想听吗?”
小杰点了点头。
我看着自己手中那双纤白的小手,用干涩的嗓子给小杰讲“拉二”的来源。拉赫玛尼诺夫是俄罗斯作曲家,他的音乐具有浓厚的俄罗斯气息,旋律优美又凄切哀婉。
拉赫是个天才,年纪轻轻就创作了自己的第一部交响曲。他对自己的作品充满了自信,可首演之后这部作品却被当时的乐评人批评得一文不值。他遭受了很大的打击,患上了忧郁症,长达三年无法创作。后来他的家人给他请了一位叫达尔的心理医生。达尔医生运用催眠疗法,治好了拉赫的忧郁症。刚刚从阴霾中摆脱出来的拉赫玛尼诺夫,怀着激情创作了《第二钢琴协奏曲》,这部协奏曲描述的就是灵魂从痛苦的深渊中获得拯救的故事。从“拉二”诞生的那一天起,它就从未被冷落过,是被演奏次数最多的钢琴协奏曲之一。
“小杰,你想一想,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我循循善诱地问。
小杰发了半天的呆,最后终于摇摇头表示不知道。我握住他的小手,用我的头靠着他的头,轻声说:“小杰,每个人都会遇到很难很难的事,有时你觉得自己不行了,真的走不下去了,但其实你要做的就再坚持一下。苦难就像天上的乌云,再坚持一下,就能等到雨过天晴。”
小杰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们提前二十分钟到了音乐厅,检票口前已经排起了长队。我拉着小杰站到队尾,再一次提醒他演出时不要说话、不要发出声响。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蛇形的队伍,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竟然又是李牧寒。他左手牵着女儿,右手捏着两张票,站在队伍的中间。
一瞬间,我几乎又要条件反射地转身躲起来,但小杰呆立不动。我忽然醒悟过来,我为什么要躲?难道听音乐会是有钱人的特权吗?
真是笑话!
我拉着小杰的手直视前方。我才不要躲,今晚这里是音乐的地盘,如果按照音乐领悟力来排座次,小杰才是今晚最尊贵的客人。
我决定把李牧寒当成透明人,继续低头安抚小杰。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梅朵?”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慌忙抬起头,李牧寒正抱着他女儿站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