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寒愕然看着我:“梅朵,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个孩子是?”
我尴尬地说:“李总,没想到在这里碰到您。这是我的学生,他叫小杰。”然后又低头对小杰说:“小杰,快叫叔叔。”
小杰呆呆地盯着李牧寒和他怀里的小女孩,一声不吭。我尴尬地重复要求了一次,他还是没反应。我只好轻轻向李牧寒摇摇头,表示无可奈何。
“你的学生?”李牧寒不明就里地问,“你在兼职做老师?”
我说:“不是兼职,就是利用周末做志愿者,教小孩子弹琴。”
我看了一眼那个小女孩,李牧寒回过神来,介绍说:“这是我女儿。天爱,叫阿姨。”
小女孩绽放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脆生生地说:“阿姨好。”
我忽然鼻子一酸:要是小杰没有孤独症,要是他出生在好家庭,他应该会像眼前这个小女孩一样幸福得耀眼吧……
这种场合下的偶遇真是无比尴尬。我原本希望李牧寒不要看到我,或许他也后悔过来跟我打招呼了。
我们俩似乎无话可说,沉默着跟随队伍往前挪。过了检票口,我们就分道扬镳了。李牧寒抱着天爱坐到了前排d区,我则领着小杰坐到了最后排。
音乐厅的声学设计其实是非常严格非常科学的。即使坐在最后一排,仍能清晰地听到乐曲声,可是我还是觉得对不起小杰。
我远远的看着李牧寒低头哄女儿,心中无限哀怆。
表演的时间到了,钢琴家朗朗快步走进舞台,观众们谦谦有礼的起立鼓掌。我手忙脚乱地拉着小杰站起来,又匆匆拉他坐下。
在座次、衣着、伴侣、交通方式的综合实力对比之后,终于到了平等欣赏音乐的时间了。
最初,是几个重重的琴音,仿佛教堂沉重的钟声,敲响了苦难的前奏。管弦乐送出俄罗斯式的咏唱旋律,音符汇集成整个人世的悲怆。然后是钢琴的独白,是忏悔,是追思,是一个人的灵魂从高处急速坠下悬崖,忽又展翅高飞冲入布满阴霾的天空,突破重重阻碍,在灼烧皮肤的疼痛中终于见到澄澈蓝天。
第一乐章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完全沉浸在乐曲之中,拉着小杰的手渐渐松开了。意想不到的事就在这时发生了。
小杰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声说:“姐姐,我要弹钢琴!”
安静的音乐厅里,稚嫩而任性的童声无异于一颗炸弹,观众愤怒的眼光齐齐向我们射过来。我愕然看着小杰,只见他的双手摆出弹琴的架势,手指重重叩下。
我突然醒悟过来,捂着他的嘴,抱着他急急忙忙冲出音乐厅。
“我要弹琴!我要弹琴!”小杰在我怀里拼命挣扎,痛苦地哀嚎着。
出了音乐厅正门右拐,有一家很大的琴行。我抱着小杰冲到琴行门口,小杰看到钢琴,拼尽全力从我怀里挣脱,向一台钢琴飞奔过去。他歪歪斜斜地坐下,十指重重地砸在琴键上,迫不及待地宣泄他心中的音符。
这就是“拉二”魔一样的感染力。刚才的演出在小杰心里灌注了太多强烈的感情,我知道,如果不让他宣泄出来,他一定会发疯的!
从一个沉重的脚步出发,开始了人生孤独痛苦的求索。沉默的等待中,蕴藏着蓄势待发的力量。光芒迸现,肉体撕裂,灵魂挣脱重重枷锁,从悬崖顶端纵身一跃,冲上云霄!
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这是世界上最难演奏的钢琴曲之一。而眼前这个小男孩仅仅听过一次,竟然能把第一乐章完整地弹出来!
我的眼泪汹涌而出,紧紧捂着嘴无声地嚎啕。
——有谁来看看这个孩子,他是一个真正的天使。他的才华难道不是神的礼赞吗?难道不应该让他站在世界的中心,替我们所有人呼喊,让所有沉默的无力者获得安慰吗?
我无声地抽泣着,身后却传来脚步声。我回头去看,原来是李牧寒抱着天爱赶了过来。他看着我,眉头紧紧纠结在一起,然后默默地从女儿的小包里拿出一条小手绢递给我。
“发生了什么事?”他轻声问道。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一边抽泣一边说:“小杰被传染了,非要弹琴不可。李总,你们怎么也出来了?”
李牧寒愕然看着用尽全部生命弹奏的小杰,轻声说:“我看你突然跑出来了,担心你们……”
“演奏到一半忽然这样,观众想杀我的心都有了。音乐厅以后要把我拉进黑名单了吧?”我沮丧到了极点。
李牧寒淡淡地说:“没有那样的名单。”
第一乐章演奏完毕,小杰垂着双手,茫然看着仍在暗暗轰鸣的钢琴,他稚嫩的手指因为用力过猛而红肿了。
“哥哥好棒!哥哥弹得真好!”天爱天真地鼓起掌来。
李牧寒瞪着我说:“他还那么小,你就教他这么深的曲子?你不怕把他逼疯了!”
我看了他一眼,抹了抹脸上的眼泪,走过去把小杰从琴凳上抱了下来。
“这不是我教他的。”我轻声说。
“不是你教的?”李牧寒有点不相信。
“他刚才听了一遍,自己就会了。”
“什么?听一次就会了?这怎么可能?”李牧寒惊讶地看着我。
我拉着小杰,仰头直视着李牧寒,傲然说:“没错,他就是一个天才。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他听一次就会了;十二平均律练习曲,他弹得比音乐学院的学生还要好;肖邦的波罗乃兹,他也是听广播学会的。”
李牧寒皱起了眉头:“你在生什么气?”
我别过头去闷闷地说:“我在生自己的气。”
我不想跟李牧寒多解释,客客气气地说:“李总,我带小杰回去了。演出还没结束,你们幕间可以回去继续听。”
“你们不听了吗?”李牧寒问。
我低下头说:“算了,不听了。”
李牧寒看了看天爱,然后平和地对我说:“那我开车送你们回去吧。”我正要拒绝,他把天爱放下到地上,对我说:“帮我看着天爱,我去开车。”然后匆匆走了出去。
想婉拒已经来不及了。我只好一手拉着一个孩子站在琴行门口等。
天爱热情地去握小杰的手,甜甜地说:“小杰哥哥,你好。”
奇迹发生了,小杰竟然对天爱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咬字清晰地说:“你好,天爱。”
“哥哥,你上学了吗?”天爱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偏着头问。
小杰点点头说:“上了。”
“真好,我也想上学。你几年级了?”
“三年级。”
“你弹琴好厉害哦!”
“不厉害。是姐姐教我的。”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对答流利的小杰。李牧寒把车开了过来,然后下车把天爱抱到后排儿童座椅上。我拉着小杰也爬进了后排。
两个小家伙一坐到一起,又开始一问一答。我看着这两个超萌的答录机,嘴巴变成了o型。
李牧寒从后视镜瞟了我一眼,问:“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那么吃惊?”
我激动地说:“他们两个在对话!”
李牧寒哑然一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讷讷地说:“你不知道,小杰他……”
李牧寒好像明白了,沉声说:“待会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