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不由得笑出声来。
上一次这么笑,就是被成蟜气笑的,这次也不例外。
他是说,秦军是秦军,秦王是秦王。
可成蟜就这么水灵灵的,顺着杆子往上爬,他倒是没有想到。
作为秦国大权在握的君王,全国上下所有人的军功评定,都需要他这个秦王签字核发。
还是头一次有人说,要把功劳分给他一半的。
这要是别人说,嬴政还会觉得的对方是在以退为进,明哲保身,知道功高震主的道理,所以不独揽军功。
尽管看上去,这个法子实在是有些拙劣,甚至过于直白,而令人不舒服。
总归还算是好意。
然而,这话从成蟜嘴里说出来,就没有那么好意了。
成蟜与他休戚与共,命运同体,用不着担心功高震主,招来杀身之祸。
还有就是,这家伙平日里最烦建功立业。
忽然一反常态,要与人平分军功。
以嬴政的了解,成蟜绝对是在拿话恶心他,就是为了回应那句,秦军是秦军,秦王是秦王。
嬴政不急着发作,他压着心里想要料理弟弟的念头,既然成蟜想要恶心他,那他就改一改口,也没有什么影响。
私底下说的话,一没有人证,二没有诏书,认不认的,还不是他一句话。
再者说,方才与成蟜对话的是长兄嬴政,接下来与成蟜对话的是秦王政。
那不过是气不过弟弟的言行,与之斗嘴的长兄,不得已而说出的话,关他秦王什么事?
想清楚这一套逻辑,嬴政轻松甩掉身上的包袱,问道:“寡人是秦国的王,是秦军的最高统帅,你们要与赵交锋,建立功勋,就必须要有秦军从旁协助,这份功劳分寡人一半,倒也还算公道,并不吃亏。”
“只是,剩下的功劳,你与国尉如何划分?”
“领兵打仗,你不如国尉;居中调度,你也不如国尉;战略威慑,你依旧不如国尉。寡人实在想不明白,这里面有你什么事?”
偷鸡不成蚀把米。
成蟜愈发觉得,王兄这一套操作实在是过分熟练了,身边必定有小人,有奸佞时时引导,带坏了英明神武的秦王。
“这里面当然有我的事了,打仗就有风险,国尉大人初来秦国,万一初战不利,还不得让人排挤死啊!”
“我的作用就是在国尉缭有需要的,站出来替他承担风险。”
功劳不功劳的,成蟜确实不在意。
别人孜孜以求的军功,爵位,他是唯恐避之而不及。
自然不会上赶着去要。
先前所说纯纯是为了气嬴政。
相比较之下,他还是更在意嬴政的无赖行为。
无赖有无赖的好处,能够解决一些常规方法解决不了的问题。
可这个无赖,可以是他,是李斯,是蒙恬,甚至是王翦,唯独不能是秦王。
成蟜道:“王兄何时变得如此这般,出尔反尔?”
“不久前刚说与秦军划清界限,现在又说是秦军的最高统帅,这些话可不像是一个王该说的。”
嬴政嘴角微动,被他不着痕迹地抹去,脸色如旧,且又多了几分严肃,道:“不对,你应该称呼寡人为大王,或者是王上。”
“此前,是你的兄长在与你讨论朝政;此刻,是你的君王在训示臣子,两者并不冲突矛盾。”
“世子有疾,汝勤勉之。”
“燕王许诺,与朕何干?”
我变成朱高煦了?
王兄变成Judy那个老登了?
不对。
按照现在这个时间,他能够称Judy为小登。
“王兄,你别这样,臣弟心里害怕。”成蟜面露难色,他倒是没想着分走国尉缭的功劳,只是跟嬴政开个玩笑。
没想到把自己给坑了。
君王抢夺臣子的功劳,这件事怎么说,都是成蟜挑起来的。
满天飞的流言他不害怕,因为那些真是流言蜚语,做不得真。
嬴政要分一半功劳的话,成蟜能糊弄缭,帮助王兄再提一提威望。
可是,真心做不来糊弄全军将士的事情。
依照嬴政的脾性,争夺臣子的功劳,概率不大。
可成蟜这一番弄巧成拙,使得他心中没有了底。
要是嬴政为了惩戒他,就非抢这份功劳,成蟜就真的是把自己坑死了。
“现在知道慌了,方才胡说八道的时候,怎么就不过过脑子?”
“你早已不是只会哭闹的孩童,所言所行,皆要亲自担起责任。”
可能是最近太累了,也可能是生出了幻觉。
又或者是,成蟜迎难而上,与那些施压的大臣硬碰硬,颇有一种为了维护他这个王兄的地位,而悍不畏死的气魄。
不管怎样。
今日,嬴政破天荒地以为,痛揍成蟜并不合适,还是要循循诱导,才能够让他真正长大,拥有几分大秦栋梁的模样。
“李斯既然去了巴蜀,你便留下来吧。”
“你惹下了赵国这一档子事,那就负责到底,国尉与你之间的谋划,送一份案牍入宫,寡人准你调动赵国边境兵力,以备不测。”
“至于,廷尉府大牢关押的囚犯,自会有廷尉府审判处决,你就不要再插手廷尉,免得外面再传流言,说你手伸得太长,给寡人带来诸多聒噪。”
就这么听完嬴政的良苦用心,成蟜要是说没有半分触动,那是不可能的。
可要是让他就此支棱起来,也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一方面是王兄的期望,一方面是自己的生活,选哪个都会留下遗憾。
成蟜沉默着,平日能言善辩,巧舌如簧。
此时此刻,就像是让人捂住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国家利益,自然是大于他的个人享受。
然而,政治不是他想怎样就怎样的,一旦踏足,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走进权力核心,就意味着身边会出现一帮拥趸,到那个时候,就不是成蟜想怎么做,而是后面的人推着他往前走。
诚然,赵系、楚系遭到打击,暂时没有那股势力,敢打王位的主意。
而成蟜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扶苏尚在襁褓之中,国家继承人没有确定。
若是成蟜的势力过于壮大,难保不会有人行那“黄袍加身”之事。
至于说,压制住部下,成蟜有自知之明,他做不到。
战国末年,人才辈出,除了他的王兄,没有任何人能够压制住这些历史上最顶尖的人才。
“臣弟又不知兵,王兄给我调兵权,有任人唯亲的嫌疑。”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王兄不如直接交给国尉大人,也好让天下人知道,秦王任人唯贤,看重才能,更胜过出身。”
“一个门监子,不仅身居高位,掌控实权,还能够调动秦军,博取军功封爵,那些没落的六国贵族,草莽英雄,岂不是趋之若鹜,恨不得立刻在王兄手下做事。”
成蟜心中并不踏实,知道王兄信任他,想要培养他。
但他的身份,天生只适合做个纨绔。
成蟜没有什么大义凛然的理由,为了天下,为了秦国云云。
他就是单纯不想将来走到王兄对立面,闹得手足相残,惨淡收场。
与其说,帝王家无亲情,不如说是政斗无情。
嬴政不知道成蟜心中所想,只道他一再推脱,是担心做不好,是嫌事情麻烦。
兄弟二人对视少顷,嬴政起身在枕头后面取出一个长盒子,边边角角有磕碰的痕迹,显然不是新做的物件。
他当着成蟜的面打开盒子,从中取出一枚虎符。
“接着。”
仓惶间,成蟜差点没能接住飞过来的虎符。
还好有嬴政的提醒。
这在天下人眼中,无比珍重的国之重器,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在了成蟜手中。
嬴政背对着成蟜,把盒子放回原位,“寡人另手诏一封,可调动十万军。”
“多谢王兄。”
成蟜难得礼数周全。
既是谢王兄的包容,没有逼迫,也是替缭谢秦王的信任与看重。
正经不过一秒,成蟜又嘿嘿笑道:“王兄还得下个诏,国尉缭擅闯蒙家,殴打蒙氏族人,嚣张跋扈,免去国尉一职,贬为边城守将。”
“虎符和调兵诏书,就不用公布了。”
嬴政也不惊讶,仿佛早就料到,起身来到案桌前写下手诏:“寡人期待你们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