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江一白,走出江城大学的校门,从早晨开始一直阴沉沉的天空这时飘起了细细的雨丝,方静内心中一片茫然,呆立在校门边显得那样孤立无助。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她又想起了大学毕业那年的夏季,在火车站送走已经另有所属的初恋情人钟山后独自站立在夜雨中,也是这样一种绝望的心情。
从恍惚的过去回到严酷的现实中来,方静又打通了万达民的电话,问有没有女儿的消息,得到的答复仍然是否定的。
“老万,你在哪里呢?女儿找不到,我都快急死了。”方静边说,边忍不住哭起来。
在万达民的记忆中,方静在他面前哭泣的次数十分有限,第一次就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万达民在江城大学任辅导员时的女学生、女朋友杜芳菲因对毕业分配去向不满,赌气同旅友去四川甘孜州贡嘎山探险遇难后,万达民受到了巨大的精神打击。相当长时间里,他晚上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就是杜芳菲那张瓷娃娃一样的脸和痴痴傻傻的笑。万达民总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杜芳菲,他懊悔,她还是个任性的没有长大的孩子,他不该对她这样一个虽然身体已经发育成熟但心智还没有完全长大的女学生萌生爱慕之情。有那么五六年时间,他萎靡不振精神颓废,以为这辈子也许再无力去恋爱结婚了。可是,他任辅导员时最先闯入心扉的、他的另一个女学生方静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并明确表示愿意嫁给他。
那是一个雨后的黄昏,西边的天空是一片美丽的晚霞,万达民如同过去许多个黄昏一样,一个人宅在党校单身汉宿舍里,捧着一本纸张发黄的《三国演义》一字一句地看着,“三国”是他的最爱,拿起书,随便翻到哪一页,都可以读上半天。他住的宿舍是西厢房窗子朝东的屋子,外面的世界彩霞满天与他无关,他要拧亮台灯才能看清楚书上的字迹。
这时,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开门,竟然是他的学生方静。白天,在党校秋季班学员开学典礼上,他见到了来搞会议采访报道的方静,他们只是简单地打了声招呼,没想到晚上方静就登门拜访他的辅导员老师来了。这个突发事件完全出乎万达民意料之外,他呆立在门口,脸上的表情一定很不好看。
方静说:“万老师,不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吗?”
“哪里哪里,我是受宠若惊啊!”潜藏在万达民大脑皮层深处的幽默细胞被方静的到来瞬间激活了。
“万老师您在看三国啊?有没有哭鼻子啊?”方静问,见万达民一脸懵懂,又说,“为古人担忧嘛!”
方静的小调皮一下子拉近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那天他们谈了许多大学时有趣的事,当然也谈起了全班同学第一次郊游野炊时,方静和万老师两个人一个在灶下添柴火、一个往锅里添汤的情景,万达民从影集里找出了那张彩色照片,那时的万老师还是一副意气风发的年轻模样,如今已经有了明显的老态。方静却依然年轻,浑身上下透着知识女性美而不媚、超凡脱俗的气质。
太阳收起晚霞,夜幕笼罩四野,方静建议两人去外面走走,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江城大学校园,来到埋葬了方静一段刻骨铭心初恋的那个大操场。月亮升起了,不是满月,是农历八月十八已经开始亏损的月亮。
两个人走了一圈又一圈,走着走着,方静忽然站住,幽幽地说:“万老师,我能想像得到,您这些年过得挺苦的,您可能有所不知,我过得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知道当年您对我有好感,不知现在您还能接纳我吗?”
方静突如其来的表白搞得万达民晕头转向,以为是在梦里,却真真切切地发生在现实中。他愣在那里,吭哧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说的,是真的吗?”
方静嫁给了万达民。同学朋友谁也没有通知,两个人悄悄领了证,在万达民的江西老家举行了一场万家亲戚朋友参加的婚礼。洞房,就设在万达民县城的家里,是他上大学前住的那间房经过简单的收拾和布置而成的。新娘方静身上穿的是今天看来十分老土的红色西服套装,短发烫成了细卷卷,还别了一朵绢花,标志着由大姑娘变成了小媳妇。
宾客散去,更深人定,新郎万达民望着这个18岁初见时便拨动他的心弦如今依旧年轻貌美的新婚妻子,情不自禁地揽她入怀,试图去解她西服的第一颗扣子。方静却忽然哭了,先是无声地垂泪,万达民忙轻声安慰她“不怕不怕”,这一哄不要紧,方静竟然嘤嘤嘤地哭出了声,继而越哭越凶,由抽抽噎噎而至放声大哭。待方静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万达民已经没有了洞房花烛夜的冲动情绪。
又过了好几年,他们才有了宝贝女儿万方,万达民因为女儿的出生才在这个家里找到了一些存在感。
如今,女儿被母亲打了一巴掌,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了,万达民对方静由往日的不满而发展为今日的愤怒。然而,当方静在电话里哭出声来时,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下来了。
“你,现在在哪里呢?”万达民问。
“我刚出江城大学校门,同学们都说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我该怎么办啊?”方静边嘟囔边哭。
“你在那里等着我,我打车马上就过去。”
万达民说罢,立即挂断电话,抓起办公桌上的一把折叠伞就往屋外冲。坐在出租车里,远远地,就见方静愣愣地站在雨里,也不知道到路边的梧桐树下避一避。
他迅速下车,丢给司机20元钱,说了声“不用找了”,便立即撑起雨伞,罩在了方静的头顶上。
“对不起老万,我把女儿弄丢了。”方静继续哭诉着。
万达民犹豫了一下,揽起爱人的肩也进到伞下,安慰道:“别着急,会找到了,我的女儿我了解,她还不至于真的弃我们而去的。你还没有吃午饭呢吧?”
方静岂止是没吃午饭,连早饭也没有吃。
“走吧,别在雨地里站着了,去南芳园吃口饭吧。”万达民揽着方静的肩膀向校园里边走,方静顺从地跟随着。
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南芳园几乎没有什么客人,二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来。万达民要了一笼包子,一碗西红柿鸡蛋烫,还想点菜,被方静伸手示意制止了。
包子上来了,方静看了一眼万达民。
“我吃过了,你吃吧。”万达民说。
方静夹起一只包子,用筷子扎了个洞,吸去里面的汤汁,慢慢吃着面皮,三十年前与初恋男友钟山一同吃包子的情景又浮现在脑海中。内心慨叹,往事如云烟,一去不复返。
方静味同嚼蜡地吃了三只包子,停下筷子,望着一脸忧伤的万达民,轻声说:“老万,我们,离婚吧。”
万达民一愣,沉吟了半天,说:“方静,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说这样的话,我们两个的事情可不可以先放一放,找女儿要紧。”
“对不起老万,我没有办法求得你的原谅,除了这样,我不知道怎样去赎自己犯下的罪过。”方静难过地说。
“什么也别说了,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找到女儿。等女儿找回了,你还想要这个家,咱们三口人一切从头开始。”
与万达民共同生活了20多年,方静第一次发现,他关键时刻沉着冷静,原来也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她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起来,就像二十多年前在党校秋季班开学典礼上见到那个精神颓废的老万时一样。她听出了老万话外的意思,他表示了对她犯下错误的原谅,她决心要回到这个家,为女儿,也为这个肯吞下她酿下的这颗苦果的万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