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声喊道:“老刘,你在干嘛呢?怎么才说过的话就忘记了?上午给你说的什么来着?”
“我看看这是哪里。”刘池恩回过头,看着我讪笑着说道,“我很早以前,在这一条高速路上跑过很多地方呢。对不起,夏医生,我看你站起来,就往车下走,但是刚才被下车的人带下来了,也没有看到你,我本来正在找你呢,结果听到羊叫唤,就过来看看。”
我再次很严肃地告诉他,以后车子停了,绝不能自己先下车,必须跟着我,否则回去后要给他“摇电话”(这是那时对病人的一种惩罚办法,类似于过电,摇动那个古老的电话时,接在病人手上的电源线会产生微弱的电流,麻麻酥酥的)。
刘池恩嘿嘿嘿地笑着,使劲儿点头。
我带着他进了饭馆,看到乘客们都已经各自找个凳子坐下了,没一会儿,每个人都吃上了拌面。这家饭馆的拌面味道还很不错,油很多而且还有好几块儿实实在在的肉。
刘池恩又把我惊吓住了,他一口气不停的连吃了三份拌面、十串烤肉,真厉害,这么能吃!那时候的拌面还是按份儿论的,现在拌面都可以加面了,肚子大的可以点一份儿拌面,然后加好几次面,有的饭馆还不限制加面的次数。
刘池恩擦了一下嘴巴,傻笑着说道:“夏医生,这拌面就是比咱们食堂的好吃。”
我付了账,让老板打好白条子,点上一支烟,又给刘池恩也发了一支烟,然后再给他点上了烟。然后,我带着他走出了饭馆。
此时已是秋天的黄昏时分,我记得那一年的夏天时间太长,所以就占了大半秋天的时间,虽然才下了一场雪,可是在新疆,这才是刚进入秋季。望着远处黛色的山,那应该是天山山脉的一角,山上俨然还能看到白雪皑皑的风光,真的很美呢。
不远处的农田里,早已经收割尽了麦子的地里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土地上也是一片杂乱的样子。但是,还有一些地里种着冬白菜、玉米、高粱的,仍然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再过上大概二十多天,农民们才开始收拾地,然后就要种植冬小麦了。
而此刻,田地里几乎没有人在劳作,快进入冬休的农闲时间了,像那些大面积的麦田,最晚在九月底就差不多收割完了,勤快的地都犁过了。望着快黑下来的天空,看着刘池恩蹲在车旁,正盯着手里的烟发呆的样子,我忽然就感到此时这么的孤独。
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出差,还带着一个精神病人,有点儿害怕涌了上来,也有点儿想我的对象了。
新疆是祖国最大的一个省区,也是一个地广人稀的自治区,全区的面积约占国土总面积的六分之一,有165万平方公里,只有不到2000万的人口。以首府乌鲁木齐为核心和最大的城市,然后在广阔的土地上像星星一样散落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城市,其它的就是大面积的沙漠、戈壁、荒滩,有的还是人类的禁区,人迹罕至。城市或者村庄周围是大片的开垦出来的土地,以冬小麦为主要农作物。新疆的棉花在国际上享有盛誉,经济作物以西瓜、葡萄、甜瓜、核桃、红枣等等居多,当然都是很好的。新疆的日照时间特别长,所以盛产的瓜果也特别的甜,每年的八九月份,说“全疆到处瓜果飘香”那绝对不是吹出来的。
此刻的我,是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还带着一个精神病人随行。我仰头望着辽阔的天空,以及慢慢快要变黑的已经有点点闪烁的星星的长空,四周如此的广阔,而且此处怎么看都是人烟稀少,好似在荒野之外。再回头看一眼蹲在不远处看着地面发呆的刘池恩,突然有一些恐惧了。
远行几百公里,还一个人带着个精神病人,现在才真有点害怕了,何况回来的时候很有可能还要带上两个,这个刘池恩看起来瘦弱。但是,那两个我知道都是牛高马大的,蒋得济是一个驾驶员,努尔来提更不得了,以前是一个摔跤队员,在自治区的运动会上还得过第三名。
我的乖乖,昨天接受任务时的豪情突然就消失了。
可是现在能怎么办?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走吧,实在不行了再给单位打电话请求支援吧。
等所有人吃过饭坐在车上以后,售票员清点了一下人头没有少人,于是吆喝一声,司机启动车,卧铺大客车继续前行。这种进口的卧铺大客速度快,开起来平稳,乘客很容易就会在轻微的颠簸中昏昏欲睡。
不一会儿,天就完全黑了下来,车里的灯也全部都熄灭了,大多数的乘客睡了过去。我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逐渐黑黝黝的田野,发现还有很少数的几个人也趴在车窗上朝外面看,估计和我一样,都是第一次乘坐夜班客车的人。我们的感觉是好奇,因为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对乌市以外的世界还是很有新鲜感的。
所以,不知不觉中,刚才突然出现的恐惧和害怕,慢慢就消失的干干净净了。我想,既来之则安之吧,我这个人吉人自有天相呢。为了那几百块钱的差旅费,冒一次险,也许也是很值得的一件事情。何况,我毕竟还是个嘴上刚刚才冒出胡须的小男人,不能还没遇到真正的危险就退缩了。不管怎么说,都是要先闯一下的。
而且,第一次看新疆的大戈壁、大荒滩,这些奇妙的不一般的景色,对我这样一个还有点儿文化气息的人来说,真的有不一样的感受。
我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到刘池恩开口了,这家伙还不睡觉?我看过去,在我前面的刘池恩,正睁着黑漆漆的一双大眼睛,也在看着车外的夜色。
“夏医生,我以前就是从那敏出来,顺着这条高速公路走到乌鲁木齐去的。在路上,我饿了就到处讨吃的,咱们新疆人好,所以我没有挨饿呢。”他显得很神往的语调说着。
我在他后面的铺上,虽然从他侧过身的样子只能看到他略显狡猾的眼睛,但是我能感受到,他对这一带很熟悉的神态和表露。天都这么晚了,该让他睡觉了,不能打搅了其他的乘客,于是我从包里取出药瓶,数着倒出了八粒药,拍了拍他的后脖颈。他转过头,看着我的手,接过了药,然后打开刘主任为他专门准备的那个特大号的塑料瓶,那是原来装雪碧一类饮料的,里面是刚才吃饭时他自己倒满的茶水。
看着他把药放进嘴里,喝了水,然后对着我伸出舌头让我检查,确定他服下药了以后,我收起药瓶,看了一眼窗外此刻已经黑沉沉的荒郊野外。然后对他说道:“你是不是还想再这样流浪一次?”
“不想。”刘池恩这时还是面对着我,在车子里黑黑的空间中,我依然能看到他贪婪的眼神,所以这让我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这个回答。
我走之前仔细浏览了一遍刘池恩的病历,对他的基本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刘池恩住院以后,就没有离开过医院的大门,他的药量和效果都是很好的,十年前技术还比较落后的时候,他每年的春季要犯病,但是这三年来,他一直特别稳定,没怎么发病。
所以,这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荣归故里”,我知道他很久没有出过福利院地区,因此想到这个词,自己都心里笑了起来,哈哈哈。他现在肯定回想起了以前自由自在到处流浪的那些日子。
我记得在他的病历上看到过,他几百公里就这样一路乞讨着走过来了,饿了就钻到农田找吃的,或者跑到饭馆里吃别人剩下的饭食,再不然就直接跑进人的家里讨饭。其实很多病人,特别是公费收容的流浪乞讨患者,他们对自己曾经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那些日子,并没有什么感觉,我们觉得他们很可怜,而他们丝毫没有这种感受,有时我听老职工说到这里都是一句:吃自己的饭少为别人操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