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长看着有五十挂零的岁数,他的身材很高大,长的很壮实,很可能以前也是这个厂子一线的工人。他的两只眼睛有点儿特别,喜欢盯着人看,我一进门就发现了,但是我很不喜欢这样被人盯着。所以,我也睁大了眼睛盯着他,我对这种眼睛一向都是这样对付的。
厂长哈哈的笑了起来,喊来一个女孩,给我倒上了一杯热茶,然后连连道歉着说道:“夏医生,真的实在是对不起啊,这么大老远的,还让你跑一趟。其实,我们给你们财务上都说了,钱我们是一定给的。只是老刘的住院费,还有一部分是要他们家里来承担的。可是,他的家里已经没有人管他了,他的爸妈早就死了,他的老婆也早死了,呵呵,孩子嘛,嗯嗯嗯,这个,孩子也没有。最近,好几个欠我们钱的外地厂商,这个还没给我们汇款过来,但是都很快了,最多也就这几天的事情嘛。我们昨天晚上开了厂党委会研究,研究了。决定先从其他地方挪一点钱来,最迟明天,对,明天就要给你们汇过去的。昨天,你们单位打电话过来说了,说你已经带着老刘在路上了。哈哈,这个,来了也好嘛,在我们这个小县城里,你也可以好好转转,还可以去哈城地区看看嘛,也就最多一个小时就到了,让刘池恩带你去,他很熟悉这些地方的。”
我听着厂长哼哼哈哈的说了半天,也不知道他说的都是真话呢,还是都是假话。我还年轻,经验很少,没怎么听明白,只是听到要付住院费这句后,赶紧从我的小包里取出了住院费发票,递给他。
厂长接过我递过去的发票,看也不看,拿起桌子上笔筒里的一支钢笔,“刷刷刷”的马上就签上了名字。随后,他大声喊了一个人的名字,很快一个中年男人跑进来,厂长把发票交给他,让他马上把钱汇过去。
这时候已经上班了,厂长办公室的门也没有关,所以马上就有一些人站在门口等着,我估计是来请示工作的,反正已经开始准备汇款了,因此我也不想打搅他办公,我还有其它的任务,趁着时间还早,我想抓紧去一下哈城地区,能越快越好办完事,我要赶紧回家。
刚才厂长说一个多小时就能到哈城市,我起身告辞说道:“厂长,我就不打搅你了。我现在还真的要去哈城继续办点事,我还有两个病人的事情要办呢。”
“哦,是这样吗?”厂长把早晨接待我的那个小伙子叫来,让他去给我买车票,并要他这几天就主要负责我和刘某的事情。
那个小伙子连连点着头答应。我跟着他离开了厂长的办公室,厂长都没有时间站起来送一下我,就立即让等在门口的人进来。
路过副书记的办公室,他的门开着,看到我们路过,他马上从桌子后站起来,走到门口让我进来。
他打发那个小伙子给我们买下午的班车票,又对我说道:“小夏医生,你早上过去的话,那边地委的领导们都忙的很,估计找不到真正能做决定的领导。所以,你下午一上班再去,那样应该好一些。刚才我们厂长给我说了,让我中午请你吃个饭,咱们厂子食堂的大师傅,是那敏最好的,民族风味菜做的很有特色的。”
我假装推辞了一下,然后就在那个真皮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也估计像哈城地委这样的级别,上午领导们肯定事情太多,应该也没有时间招呼我这个小人物。
副书记给我倒了一杯茶,又递给我了一支烟。他在我侧面的沙发上也坐了下来,我对这人感觉是特别爱和人说悄悄话的那种人,就是那种很喜欢打听和传播小道消息,特别爱在背后说人的那种人。
作为企业党委的副书记,事情不多,肯定闲得蛋疼,叨叨一下是非,说说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情正合适。
现在反正去了哈城也办不了事,何况那个小干事估计也是要买下午的车票。而且,中午这里还管饭,我又能省了一顿饭钱,而差费中的餐费还照拿,何乐而不为呢,最多听一些是非的话而已。
副书记见我点起烟,于是起身去关上了门,坐下来又喝一口茶才说道:“小夏医生,你不要着急哦,喝点茶、抽根烟,休息一下嘛。”
这时,他已经掐灭了第一根烟,然后马上又点燃了一根烟,这人的烟瘾可真是大。
忽然,他很神秘地看着我说道:“小夏医生,这个刘池恩呐,几十年前的时候,在我们这里,那可是大名鼎鼎的一个非常人物啊。那敏县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在皮革厂熟皮子的技术上,他在全厂子排第一的,做得很好、质量很高。每年的青工技术大比武,他都是戴着大红花在主席台上坐着的标兵,他还是多年的岗位能手,我们这里很多的领导都认识他。另外,他这个人还多才多艺,会很多的乐器,最厉害的是参加了自治区的汇报演出,还得到大领导的接见呢,简直是太厉害了。”
听他说到这些,我忽然很想知道,刘池恩得病前到底是什么样的,以及他是怎么得病的,于是接口道:“我也知道一点,他的病历上有一些记载,是你们那敏的人去看他的时候介绍的。”
“那次就是我去的啊,哈哈哈。我对这个老刘,了解的最多了,我和他还是一起来到这个皮革厂的呢。”副书记不无得意地继续说道,“那时候,在我们这一群的好几百个青工当中,就数他是最风光无限的啦,就连附近很多团场的年轻女孩子,都对他羡慕的不得了。按照当时年纪大一些的人的说法,那简直是,啊啊,简直是,他想找哪个漂亮丫头做老婆,就是他随便挑了。”
原来是这样。我这次没有接话,等着他继续说。
他很快就又吸完了一支烟,并且再点上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几口,又继续说道:“那时候我们大概十六七岁,年轻的很。紧跟着就是文革来了,头几年,他也是响当当的造反派。文革刚开始的时候,他已经找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结婚,也生孩子喽。孩子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我们厂的造反派和另一个造反派发生了冲突,在离这不远的那个空地上大打出手。就那次出了问题,老刘就完蛋了。”
我来叙述一下副书记啰里啰嗦讲的那个凄惨的故事。
那次大械斗从三天前就开始了,主要原因是两个造反派的立场不一样,他们之前也经常发生大辩论,但是那属于文斗,嘴皮子耍的很厉害,却没有什么大事。后来,就逐渐升级了,先是有一些小的打打斗斗,双方都各有一些损失,但是总体上基本持平。
当双方的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酝酿了一次那敏县文革以来最大的武装械斗,两边出动的总人数达到了两千多人。当时,除了热兵器以外的大多数冷兵器,都在械斗中被使用了,最激烈的战斗整整持续了一天。
到了黄昏的时候才接近尾声,皮革厂也渐处下风,刘池恩也被打伤了。当他被打趴在地上时,看到了远处和近处那些还在疯狂械斗的人群,忽然之间特别的害怕。于是,他忍着剧痛,站了起来,跌跌撞撞的跑回了家。
当他推开家门的时候,看到本厂一个造反派的头头正在床边穿衣服,他老婆躲在被子里哭。
刘池恩当时就呆住了,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是,刘池恩懦弱是场子里人尽皆知的事情。所以,那个小头头看到他,并不惊慌失措,继续不紧不慢的穿好了衣服,站了起来。他走过刘池恩的身边时,还恶狠狠的瞪了刘池恩一眼,然后打开门,扬长而去了。
械斗在当天晚上就被制止住了,人们都在修补创伤。第二天,刘池恩的老婆也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