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诺点了点头,忽然绷不住,搂住沈清姿的腰,呜咽道:“母后,我没有父皇了。我跟您一起去澜山别宫,父皇曾说过,我长大了,我要做个男子汉保护母后。母后,容我最后哭一次,子诺以后再不会哭了。”
他知道,但凡母后有一丝办法,都不会接那道圣旨的。
但凡她有一丝办法,没有后顾之忧,她都会亲手杀了闻霆,为父皇报仇的。
沈清姿轻轻安抚他的背,回抱住他。
崔逢喜面露不忍,却不得不打断他们的母子情深:“皇后娘娘,太子殿下,陛下亲口交待,只娘娘一人去澜山别宫,太子殿下必须留在皇宫……”
沈清姿脸色变了。
崔逢喜不敢与她凌厉的目光对视,垂下头,道:“陛下保证过,他不会伤害太子殿下,他会将太子殿下交给嬷嬷抚养,保证他长大成人。娘娘,该说的都说了,离陛下规定启程的时辰,还有小半个时辰,您收拾收拾,这便出宫去吧。”
他欲言又止。
沈清姿冷静了下来,一退再退,她没有还手的余地,便问:“他还说了什么?你一并说了吧。”
崔逢喜支支吾吾:“陛下还说,还说,若您违抗圣命,便由那些侍卫强制送您出宫,到时不体面,给大臣们看了去,帝后不和,朝野动荡,恐怕江山社稷不稳。”
沈清姿面罩寒霜。
果真是神仙啊,一个凡人国度在他眼里算什么?玩废了就玩废了,他半点不会心疼。
凡人生死,关神仙何事?
他要的,只是他的梅姬仙子回心转意,不被凡人伤害,不准凡人报复。
子诺那一双像极了宋兮越的漆黑眼眸,哭得泛红,如迷路忐忑的小兔子,死死搂紧沈清姿的腰,摇头哭腔道:“母后,我不离开您,我不离开您……”
“太子殿下,您还是听陛下的,若您执意离宫,触怒了陛下,受苦的可是娘娘啊!”崔逢喜苦口婆心地劝。
“呜……”子诺哭得更伤心了。
“好了,子诺,我想,他虽不认我们是他的亲人了,但不至于口是心非欺骗我们。子诺,你安心在宫里待着,母后出了宫,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到机会接你出去。”
沈清姿拍了拍子诺瘦小的肩膀,心里一阵酸楚。
他还这么小,就要承受这么多变故。
上天无眼,何其残忍。
她已然懂了崔逢喜话里的意思,闻霆是怕她背地里对梅姬动手,才会将子诺扣押在宫内做个人质。
做人质的,岂能有舒心的?
可不舒心,总比命没了强。
沈清姿草草洗漱了,重新换了伤药,换上朴素衣裳,只带了香蕊一个,出了坤仪宫。
她身后紧跟大批太监和侍卫,浩浩荡荡。
乍然一看,还以为她摆皇后的排场。
路过的宫人也如此认为,依次跪在宫道两旁,额头触地,不敢直视皇后凤颜。
无人知,她是被皇帝赶出宫的,连个凤辇也没给她备,一醒来就下圣旨命她出宫,足以看出他的迫不及待,以及对她的厌恶。
子诺擦净眼泪,牵着沈清姿的手,执意送她出宫。
行到一半,前方吵嚷,传来女子的尖声叫骂与哭泣。
走近了,才知是柳贵妃,也就是曾经的淑妃柳澄,太后的侄女——当年为了不让沈家这个外戚太显眼,沈清姿主动向宋兮越提出升柳澄为贵妃,让太后的娘家与沈家在朝堂上互为牵制。
三四个太监押着柳贵妃,要将她送往冷宫。
柳贵妃满面泪痕,厮声叫道:“你们这些死太监,放肆!放开本宫!本宫要面见陛下,本宫不信,本宫没有做错任何事,凭什么将本宫打入冷宫?必是你们这些死太监假传圣旨!本宫是大宋国的贵妃,岂是你们这些腌臜人能碰的?放开本宫!本宫要见陛下,本宫要见太后!是不是沈皇后?陛下昏迷不醒,是不是沈皇后蒙蔽了陛下,她要造反不成?”
喊到这里,她挣扎间看见了沈清姿,立时憎恨地瞪了过来:“沈皇后!是你!是不是你?”
瞥见沈清姿身后浩浩荡荡的内廷侍卫,她以为是沈清姿唤侍卫来抓她的,色厉内荏叫嚣:“你敢假传圣旨,大臣们不会放过你,太后不会放过你,陛下醒了也不会轻饶了你!”
她吼得很大声,生怕声音传不到太后耳中。
沈清姿苦笑:“我自身难保,哪有胆子假传圣旨。”
语罢,她继续前行。
柳贵妃愣了一愣:“沈皇后,你什么意思?”
沈清姿没有回答,脊背挺直,步子不疾不徐,姿态端庄从容。
哪怕成了阶下囚,她依旧是这大宋国母仪天下的皇后。
走了二十多步,身后又传来太后的呵斥声,紧接着是太后的哭声,以及宫里其他妃子的吵嚷和哭声。
沈清姿没有回头看。
过了会儿,身后的声音渐渐小下去。
崔逢喜转回头来,低声道:“皇后娘娘,太后晕过去了,被侍卫押回了长秋宫。陛下说过,今后太后不得踏出长秋宫一步,那些放她过来的侍卫,怕是要挨罚了。至于宫内的娘娘们,她们都曾打过梅姬板子,陛下吩咐,将她们统统打入冷宫,包括江贤妃和大公主。”
沈清姿登时心寒。
好歹宋兮越是闻霆的凡间化身,他竟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放过,想也知道,凭他对梅姬的深情厚爱,太后和嫔妃们恐怕没什么好下场。
这一点上,闻霆倒是与宋兮越像极了。
爱一个人,爱之欲其生。
恶一个人,恶之欲其死。
他也未必会留自己一命,她的下场不会比嫔妃们好到哪里去,而他保证抚养子诺长大成人,不知他是否对子诺有别的算计。
沈清姿一路走,一路沉思,口中轻声嘱咐子诺如何保护自己。
子诺含泪,不断颔首。
这一回,他没让眼泪掉下,因他承诺过母后,方才在坤仪宫是他最后一次哭了。
母后为他起名子诺,他便会信守承诺,答应母后不再哭,答应父皇保护母后。
沈清姿在宫门口遇到了梅姬。
梅姬比上次见时更消瘦了几分,也更苍老了几分。
几名会功夫的女侍卫簇拥着她,截断了她逃跑的路,客客气气“请”她入宫,她左蹦右跳,始终摆脱不掉这些女侍卫。
梅姬看到沈清姿,如遇救星,上来就拉住她的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娇憨活泼,一派天真。
她恳切地求道:“皇后娘娘,您出宫这是去哪里?能否带上我?我不想入宫,不想见闻霆,我正跟他生气呢,说好了一万年不理他的。”
梅姬这自动遗忘自己的悲苦,以及周围人悲苦的本事,沈清姿一向是服气的。
她心思一动,挣脱了梅姬的手。
梅姬无辜地看着她,很是不解:“皇后娘娘,您是在生我的气吗?”
但凡懂些人情世故,就该知道,梅姬所作所为,于沈清姿来说,不亚于杀妹之恨、杀夫之仇。
偏偏梅姬是真没把自己当罪魁祸首,她所做一切,在她自己眼里,皆是理所应当,理直气壮。
沈清姿压下胸臆间翻滚的恨意,淡漠道:“我不是出宫,我是被你的闻霆太子赶出宫了,他要将我囚在别宫,怕我伤害你,怕我碍你的眼。他还将嫔妃们和大公主都打入冷宫,把后宫腾干净,留给你。”
“啊?闻霆为了我,把你们都赶走了?”梅姬惊讶,随即惊喜,向沈清姿求肯定,“他真的是为了我,才做这些吗?”
“嗯。”沈清姿了解她,知道此刻梅姬的开心不是讽刺后妃们,而是单纯的开心。
她这般不通人情世故,还不长进,这八年挨的板子一点也不冤枉。
梅姬眉开眼笑,眉飞色舞,搂起飞扬的红狐狸披风衣摆,就要朝宫里跑:“那皇后娘娘再见了,我先原谅闻霆一个时辰……不,两个时辰。”
“梅姬!”沈清姿叫住了她。
梅姬瞪大了清澈无辜的眼睛,疑惑问:“皇后娘娘还有事吗?”
沈清姿笑了笑,道:“本宫请你帮本宫带几句话给闻霆,既然他钟情的人是你,对凡人不屑一顾,对大宋国不屑一顾,想必他对皇位也是不屑一顾的,不如让他带你隐居,或者游历人间如何?
神仙不爱凡人,不在乎凡人,可我们凡人爱自己,我们想建设更好的家园。你帮本宫问问他,把皇位还给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