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逢喜连忙低下头去,后退了两步。
梅姬摇了摇头,语气欢快:“那可不行!闻霆投胎成宋兮越,当皇帝,这些都是命册上写的,他怎么能把皇位给你呢?传给子诺也不行的,子诺不到当皇帝的时候,当了也会没命。”
说罢,梅姬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了两岁。
她泄露了天机。
她自己不怎么在意,而沈清姿垂下眼帘,目露思索。
子诺会继承皇位。
至少子诺会活到闻霆的凡身死去的那一天。
她心头沉甸甸的石头,降落一半,神色轻松不少。
而一旁的子诺,第一回亲眼目睹梅姬的脸变老,吓得身板一颤,瞳孔惊恐放大。
下一瞬,他不着痕迹前移半步,将母后挡在自己身后,暗暗警惕。
梅姬没注意子诺的小动作,抓了抓脑袋,狡黠地转了转眼珠,继续说道:“何况,当皇帝多自在啊,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享之不尽的美味佳肴、漂亮珠宝、锦绣华服,人人敬畏,干嘛不当皇帝啊。闻霆在仙界当太子的时候,也没这么威风自在呢。若想游历人间,日后,我再陪他下凡,转一圈便是,一日之内,我们神仙就能逛完整个人间的山水。”
沈清姿暗暗嗤笑。
原来神仙们热衷下凡,是在仙界过得不快活、不自在,来凡间找优越感来了。
难怪闻霆会投胎成皇子,去那把龙椅上坐一坐。
梅姬见沈清姿沉默不语,她着急去见闻霆,便忙忙地问:“那皇后娘娘,您还要我带话吗?”
“带一下吧,闻霆因本宫曾打过你板子,不待见本宫,本宫这辈子恐怕再无与他相见的机会了。顺便你再转告一句,皇位是宋兮越的,不是闻霆的,你问他是闻霆,还是宋兮越。”
沈清姿想的是,闻霆是神仙,自负自大,瞧不起凡间的一切,若受了她的激将呢?
从他醒来后的种种行事可看出,他不是个愿意遵守人间规则的神仙,在与前朝牵连甚深的后宫大动干戈,迫不及待,从凡人来看,委实当不得明智。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一语成谶。
前日决裂,是她与宋兮越,或是与闻霆,在凡间的最后一次见面。
沈清姿说了想说的,便迈步前行。
崔逢喜小跑步,殷勤掀开马车的帘子。
两名侍卫单膝跪在车门处,四手交叉。
沈清姿略停顿,终未多言,松开子诺的手,稳稳踩上侍卫的手,登上马车,钻入车帘之内。
香蕊有条不紊为她整理衣摆。
崔逢喜怕冷风吹了她,迅速放下帘子。
梅姬回头,只见沈清姿穿了一身素色裙袄,斗篷是纯白的狐狸毛,上面绣了几朵红梅,她行动时,红梅若隐若现,她耳下的一对丁香耳坠比较轻,随风吹得轻轻摇摆,但她发髻斜插的那支九凤金步摇却纹丝不动。
梅姬不知不觉放下搂在手里的披风衣摆,匆忙抚平身上的褶皱,克制又要蹦蹦跳跳的双足,慢慢朝朱漆宫门内走去。
远看,竟也秀雅端庄。
沈清姿撩开窗帘,轻轻朝眼巴巴的子诺挥了挥手,温柔和蔼道:“子诺,别怕,回去吧。莫要轻举妄动,莫要失了礼节。你记住,你是大宋国的太子,你父皇去了,你就代表大宋国。凡事以大宋国为重,想想你父皇,想想母后,想想我们大宋国的黎民百姓,万事三思而行。”
子诺恭恭正正揖礼,咽下哽咽,朗声道:“是,母后,儿臣记下了。母后保重。”
“我会的。”
沈清姿放下了帘子,双手置于膝盖,紧紧攥成拳头。
她心疼子诺,小小年纪便要背负这么多包袱,不能有自己的情绪,再没有撒娇的权利,累了痛了自己忍着。
在这深宫之中,再无人心疼她的子诺了。
崔公公下了马车,跪地行了大礼,宫门口的守卫们纷纷跪地行大礼,众人齐声道:“恭送皇后娘娘!”
马车缓缓启动。
雪越下越大,子诺的头上身上覆盖了一层雪花,他一动不动,目送母后的马车离开,仿佛一座雪雕。
只有他呼出的白雾,才能让人确定他是个活人。
良久,浩浩荡荡的队伍看不见踪影了,崔逢喜开口:“殿下,若是难受,奴才可遮掩一二,殿下痛痛快快哭一场,哭完了,咱们回宫,继续做大宋国最尊贵的太子。”
子诺这才动了,他面无表情,拍了拍头上身上的雪花。
崔逢喜有眼色地上前帮忙。
拍干净了,子诺才淡淡道:“孤承诺过母后,以后绝不会再哭。”
崔逢喜看了看他的神色,竟越看他越像少年的七皇子。
那时,七皇子殿下刚刚遭遇了母妃被赐死的变故。
他心酸,牵了他凉冰冰的手,放在自己掌中搓了搓,搓暖了才回宫,边走边低低地道:“殿下,子让公子在宫中养伤,新陛下是个不折手段的人,梅姬这回进宫,怕是不会出宫了,因子让是梅姬的一个软肋。殿下若有机会,多多与子让公子接触,他是皇后娘娘亲自教导的,与新陛下、与梅姬,不一样。”
子诺感激道:“多谢崔公公指点。”
崔公公欣慰地笑了,听得进去劝就好:“不敢当不敢当。奴才伺候新陛下,也是提着脑袋,以后没有性命攸关的大事,奴才便不再与殿下来往了,望殿下莫怪。”
子诺知崔公公这番话的份量,泪光一闪而逝,颔了颔首:“公公大恩,子诺无以为报。”
崔公公捏了捏他的掌心,没再继续说。
?
澜山别宫在离京城两百里外,坐落于澜山的半山腰。
马车到达时,已是傍晚,天色昏暗。
山下仅有个小庄子,不够押送沈清姿的队伍歇脚。
沈清姿也没为难这些侍卫们,趁夜徒步上山。
别宫常年有人打扫,提前有人来禀告过,别宫的管事已打点好了一切。
沈清姿当晚并无食欲,还是强迫自己用了一碗肉汤。
自此,她便在别宫安顿下来。
闻霆认定她狡猾,别宫的宫墙外面,每二十步便守着一个侍卫,侍卫们每日三班轮换,保证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别宫藏书甚多,沈清姿便看书打发时间,闲暇时侍弄管事送的两盆水仙,岂料才半月,那水仙莫名其妙死了。
她扔了养花的书,耕了一块菜园子出来,等待开春种菜。
又过了半月,闻霆的板子虽迟但到。
崔逢喜来下旨。
打板子的理由是,蛊惑梅姬,对她胡说八道。
沈清姿没反抗,也反抗不了,从容地趴在条凳上,挨了三十个板子。
去了半条命。
崔逢喜是抹着眼泪走的。
沈清姿开始了养伤的日子,她沉迷道经佛经。
管事上报之后,弄来了一大堆经文。
再后来,她想听道士讲道,听和尚讲佛。
管事上报之后,邀请来了得道的道长和高僧。
沈清姿对道经格外感兴趣,与老道长交流甚多,两人成了忘年交。
她隐晦地暗示老道长,闻霆来历不明,可能是妖怪,可能是神仙。
这不是她诋毁闻霆,这是她内心真正存的疑。
若闻霆不是什么天庭太子,梅姬也不是什么仙子,而是妖怪,她岂不是误了大宋国,成了千古罪人?
老道长十分感兴趣,拿出一个罗盘,掐算三日,第三日,他眼中精光大盛,指着皇宫的方向大叫:“龙!龙!神龙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