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光神君微微眯眸。
深渊之下,那煞煞阴风的风口上,正矗悬着一柄黑气缭绕的剑。
剑柄朝上,剑尖朝下。
剑身不断颤动着,煞气弥漫,看久了,耳边会自动产生嗡鸣铮铮之声,仿佛那剑随时会挣脱束缚,一剑朝下斩去!
剑尖正对着一名女子。
这女子正是沈清姿,这是她的元神。
冰雪漫天飞舞,女子跪在雪地里,冻僵的双手一针一线缝合尸首,她的周围堆满了无头尸体,以及数不清的死不明瞑目的头颅,她无声地哭泣着,泪水尚未流到下巴,便被寒风冻成冰,凝结在她秀美苍白的脸庞上……
这幅画面熟悉极了,恰是折光神君在轮回使的话本上看到的那一幕。
时光如同静止,天地死寂,女子如中了诅咒,不停地重复缝合尸首,无限轮回。
氤氲的黑气就在她的一针一线下,不断地产生,溢散,飘往上方的剑。
折光神君倒吸一口凉气,漆黑如墨的眸子中闪过诧异:“以心魔为种,种下炼心剑!”
此时,沈清姿已接受完盘查,出了南天门。
她腾云驾雾飞了一阵,找了一处荒凉之地,才降下云头,将心神沉入元神宫。
只见在黑暗深渊之上,折光神君如一轮明亮的圆月,高高悬挂,将她想要遮掩起来的秘密,照得一清二楚。
她心中腾起难以启齿的羞耻,催促道:“折光神君,我们已出了南天门,请您快些出来。我的元神宫里,没什么好看的。”
折光神君口中呢喃着什么,听见她的声音,他点评道:“你的元神宫与众不同,非比寻常。如此浓烈的煞气,竟然没能将你的元神宫毁得面目全非。是跟那颗太阳有关吗?”
他指了指天上的太阳。
沈清姿一心请他出来,闻言便解释道:“是,那是《太阿仙经》。我心中有心魔,去之不尽,您知道,我的心破碎不堪,经不起任何波澜。师父便以我的心魔为种,种下炼心剑,时刻炼心,反复痛苦,产生煞气,成为炼心剑的滋补物。
但心魔狂躁,若放任不管,便会侵蚀我的元神。师父在我的元神宫里写下《太阿仙宫》,制衡炼心剑,支撑住元神宫不破灭。”
“如此便说得过去了,日后你的修为越高,对《太阿仙经》的理解越透彻,这颗太阳便越稳定,不过那时,这把炼心剑的威力也更厉害。”
折光神君解了疑惑,这才舍得回到外界。
随着他的离去,温柔暖煦的月亮消失,黑暗深渊又如画卷卷起来一般,一寸寸恢复了黑暗与死寂。
沈清姿的元神继续在黑暗中沉沦。
沈清姿看着自己的元神,怔怔出神,莫名自怜。
折光神君化作人形,见她发呆,扬了扬眉,道:“你师父当真心狠。”
沈清姿立马回神,所有的心神收回,矢口反驳道:“我师父是为我好,若没有炼心剑,我现在已经碎心而亡。您曾经说过,这是我的最后一世,我没有轮回了。”
折光神君道:“炼心剑,这是很古老的一种咒术,种下炼心剑,便要经历炼心劫,日夜受心魔折磨。
你这把剑,若是斩出去,杀不死你的敌人,报不了仇,你会遭到心魔反噬。若你的敌人太强大,它斩不出去,待它强大,你一样会遭到它的反噬,被它所斩杀,届时就是魂飞魄散、形神俱灭。”
沈清姿轻轻抿唇,沉默一会儿才道:“我现在还能活着的目的,便是斩杀闻霆,报仇雪恨。若杀不了他,我与死了有什么区别?”
折光神君微微一笑:“这么说来,闻霆还必须死在你的手上,死在你的炼心剑之下,倘若旁人杀了他,你这一剑岂不是斩不出去了?如此,若有旁人杀他,你还得先保护他了?”
沈清姿沉声道:“若旁人杀了他,我便视其为恩人,此生为其任意驱使。”
折光神君忽然就不悦了,抬手拨了拨她发间的长明珠钗,淡淡道:“你不是说,你不会摘这支珠钗,一生信仰于本座吗?怎么,这么快就要去信仰旁人了?”
沈清姿没有料到他连这种还没发生的醋也要吃,现在的神仙很缺信徒吗?
话说回来,她的确从未见过折光神君在人间建观立庙。
龙族的庙观倒是不少。
她焦急去见亲人的转世,于是哄他道:“神君放心,便是旁人斩杀了闻霆,我也依旧会戴着这支珠钗,常常为神君祈祷的。神君,我们是不是该出发去人界了?”
折光神君看出她的敷衍,隐约有种被人嫌弃的失落,见她眉间焦灼、激动,便召唤出小九:“小九,你去阎王殿走一趟,把阎王给本座叫来。”
小九应诺,一溜烟消失了。
折光神君解释道:“你的那些亲人,已转世不知多少次,以你的血脉为引,也是找不到他们的,只能问问阎王。”
沈清姿感激点头,她是真没有想到这些。
语罢,折光神君捏碎了一个玉符,握住她的手腕,牵着她穿梭虚空。
沈清姿头晕目眩,当她站稳,她已来到人间。
天道隐约有异动,晴朗的天空隐隐有遥远的雷声传来。
折光神君提醒:“收敛仙力,压制修为。”
沈清姿立即压住修为,敛尽一身仙力,把自己压制成凡人。
此时,再抬头望天,已什么都感应不到了。
不久,小九带着阎王现身。
阎王手里捧着厚厚一摞生死簿,见了折光神君,点头哈腰道:“人间生死归小仙管,折光神君但有吩咐,小仙莫敢不从。”
“客气,”折光神君很有上神风范,宽和以待,并不倨傲,他指着沈清姿说道,“本座是为她的事而来。漱玉仙子是弗居殿的弟子,你应听过她的名号。”
“知道知道,大师兄和九幽上神都曾特意打过招呼的。”阎王看向沈清姿,夸张地露出惊艳之色,奉承道,“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漱玉仙子,果真琼姿花貌,耀如春华,不愧是应闲仙君在奈何桥等待了三百年的人物……”
“咳咳。”折光神君轻咳两声,和蔼可亲的笑容淡了下去。
沈清姿略显尴尬。
说来这阎王,她做凡人时,轮回不知多少世,过奈何桥,喝孟婆汤,阎王怕是连眼角余光都不会多看她一眼。
一朝成了仙,对方拍马屁的话是信手拈来。
人情世故,在人间盛行,在仙界也盛行。
阎王哎呀一声:“瞧我!见了折光神君和漱玉仙子这等人物,一时心直口快,忍不住仰慕,竟犯了折光神君的忌讳。打嘴打嘴!”
小九敲他脑袋,手法与折光神君敲他时如出一辙,道:“莫饶舌了,快些办正事。”
没看到漱玉仙子急得心都快碎了吗?
早些让她看到她亲人的转世,也好早些安她的心。
他和阎王交代一通。
阎王道:“这都不知轮回多少世了,容小仙追本溯源找一找。”
他翻了足足二十几本生死簿,才查到这一世的轮回。
一行人先来到一间农舍。
沈清姿望了望这家农人,不富裕,但也算得上温饱,家中还养了耕牛和一头大肥猪,大肥猪不知是不是饿了,哼哼叫拱栅栏。
沈清姿稍稍安心,问道:“阎王,这农舍中共有五名男子,哪一位是我二叔?”
沈二叔,年轻时文弱,上战场拿不稳刀,刀掉下,险些剁了他自己的脚,后来清璇去世,不肯见他,他才稳重了些,发愤图强,虽武艺不行,但精通庶务,把侯府内外打理得妥妥当当。
沈清姿的目光在那五名男子身上来回逡巡,实看不出哪一位是沈二叔的转世。
阎王讪讪笑了笑,踟蹰再三,犹犹豫豫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了……栅栏里面的那头大肥猪。
“漱玉仙子,这头大肥猪就是你二叔的转世。”
沈清姿不敢置信,瞪着那头哼哼唧唧的大肥猪,声音沉冷,一下子显出当皇后的凛凛气势来:“阎王,您没跟我开玩笑?”
折光神君扶额,也看向阎王。
阎王连忙道:“哎哟,漱玉仙子,小仙怎敢骗你?折光神君还在这儿呢,我若敢骗一位上神,岂不是要天打雷劈。
你那一世,闻霆太子和盗仙确实打了招呼,照顾他下一世荣华富贵,小仙确实也照顾了。
但这都轮回多少世了,你这二叔前面几次轮回,不干人事,强抢民女,卖官鬻爵,贪污受贿,为了金钱权势,搞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功德不仅用光了,还负债不少,这一世为了惩罚他,便将他投进了畜生道。
你瞧瞧,农舍门口那抽旱烟的小老头儿,前世就是被你二叔强抢回家的民女,他自己折磨够了,还把人家姑娘送给手下糟蹋,逼得人家上吊自杀。这不,这一世,那惨死的民女投胎成男子,你这二叔投胎成她家的猪来还债来了。”
天旋地转,沈清姿的身子晃了一下。
折光神君一把扶住她,盯着那头大肥猪,轻轻一声叹息。
这么肥了,估摸着该宰杀了吧?
沈清姿自己站稳了,轻声道谢,脸色苍白,呐呐问道:“我能不能带他……”
“千万不要!”阎王赶紧制止,脸上没了谄媚,义正辞严道,“这是他的命数,是他该还的债。仙子若横加干预,欠债的没还债,收债的没收债,会有更不可预知的劫数等着他。
仙子应知,不是人人都是你这般天资纵横,他修不了仙,甚至无法开启灵智,等待他的依旧是死亡,而他去了仙界,未必还会有下一世轮回,未必还会有再次投胎成为人的机缘。小仙劝仙子,不要干涉凡人命数,干涉了必有因果。”
沈清姿望着那头懵懂的大肥猪,想起二叔的脸,霎时间泪盈于睫。
折光神君捏了捏眉心,顿了半晌,劝道:“别哭。他轮回几世,多做善事,又会投胎到好人家,成为人了。”
沈清姿知她哭,他会心烦,只好憋回了眼泪。
她咬了咬唇,闭眼不去看那头大肥猪,狠心说道:“去看看别人吧。”
接下来,阎王带她去看了别的亲人的转世。
大部分投胎成人,有一些投胎成动物,兔子牛蛇鸡鸭之类,还有投胎成草木的,也有投胎成妖族和冥族的。
沈清姿越看越麻木。
她的长兄变成了一只兔妖。
她的爹爹娘亲,倒还是人,但他们都各自有了新的家庭,各自生儿育女,互不相识,互不相干。
最后,阎王带她来到一座豪华的大宅子前,说道:“你的儿子,子诺,有累世功德,前十几个轮回又积攒了不少功德,这一世,他又有紫气东来之运,未来他会是这个帝国的主人。”
只是,这个凡人的命格被动了手脚,世世短命,这一世当了皇帝,也是短命皇帝,当不了几年就会驾崩。
这些,就不必告诉身边这位心快碎了的仙子了。
唉,闲着没事,看什么亲人转世呢,多少凡人成仙后,因与凡尘牵扯,最后落得个心魔难消,身死道消的。
希望经了这一遭,漱玉仙子能斩断尘缘,消除凡心,安安心心修炼,好好做羲衍神君的徒弟。
?
时移世易,曾经繁华强盛的大宋国,湮没在滚滚历史中。
子诺这一世投生在大周国的晋王府,名为赵衡。生母为晋王的侧妃,体弱多病。
大周国皇帝年轻时四处征战,伤了龙体,子孙无继,便过继胞弟晋王的庶子赵衡为太子,于他驾崩之后继承皇位。
如今,赵衡乃一才及弱冠的青年,尚未过继,仍在晋王府读书练功,侍奉弱母。
沈清姿隐在暗处,默默地观察了一个月。
今生的赵衡,与前世的宋子诺,在容貌上竟有七八分相似,性格也与前世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一样的勤奋好学,一样的温润如玉,一样的至诚至孝。
折光神君一直跟在她身后,沉默地看她独自将喜怒哀乐尝了个遍。
这一日,晋王府招人,招丫鬟仆妇家丁,还招武艺师傅。
沈清姿变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打扮清爽利落,前来应聘绣工师傅。
她的刺绣是由四位名师教导的,绣艺精湛。
招人的管事一眼看中,与她当场签下契书。
折光神君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跟沈清姿差不多年纪的男子,背一把剑。
他耍了一套剑法,围观的人纷纷叫好,别的应聘武艺师傅的人,默默退走。
管事眼中露出惊艳,拉住他,生怕他跑了似的,当场拿出契书,一手执毛笔,问道:“这位壮士,您贵姓?”
折光神君轻轻一笑:“李。”
“叫什么名字?”
他看了一眼正进门却回头看他的沈清姿,道:“单名一个挚。”
“哪个字?”
“执子之手的挚,挚爱的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