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姿封印了修为,五感和凡人无异,没有听清折光神君后面的话。
折光神君折起契书走过来,问道:“你在等本座?”
沈清姿小声提醒他:“凡人不说‘本座’。李公子,您怎么也来应聘了?”
折光神君从善如流改口道:“无聊,总不能你来凑热闹,我却在一旁干看着。这凡人的热闹,我也要凑一凑。”
沈清姿顿了顿,还是辩驳道:“我不是来凑热闹,我是想多看几眼子诺,我想与他说说话。”
话至此,她的眼窝又潮湿了。
她日思夜想的孩子,马上就要与他见面了,她怎能不激动?
折光神君没有孩子,他难以体会她复杂的心情。
折光神君没接话。
难道非要他戳穿她的幻想,那个孩子叫赵衡,不叫宋子诺,且与宋子诺毫无干系,与她也毫无干系吗?
沈清姿怕他又厌烦,忍下泪意,平复心绪,问道:“李公子的名讳叫什么?”
折光神君看了她一眼,方才他告诉管事自己的名字时,刻意放低了声音,不让她听到。
实在是,名字是道主那老头儿起的。
只须听听他“以鼎为妻,以丹为子”的疯狂言论,就知他多不正经,多不靠谱了。
给他起名为挚,偏要说什么“执子之手的挚,挚爱的挚”,以此调侃他。
他想了想,委实无法再重复一遍,嫌烫嘴,便将契书拿出:“李挚。”
沈清姿看清了那两个字,赞道:“好名字!道主他老人家一定非常疼爱你。”
折光神君默认,那老头儿确实疼爱他,几乎是溺爱,他受不了一个空巢寂寥多年的老人的黏糊劲儿,这才以历练为名,离开天外天,来到了六界。
他一向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看淡世态炎凉,此刻那双淡漠清透的眼神中,泛着淡淡的温情,沈清姿便知,折光神君和道主的父子关系非常好。
她并不羡慕,因她的爹爹娘亲在世时也对她极尽宠爱,一心一意为她打算。
沈清姿压下突如其来的思念,边朝里走,边问他道:“李公子方才那套剑法,是太阿剑法吗?”
她修炼的便是太阿剑法,师父亲自一招一式教导她,因此一眼看出折光神君那套剑法中,有太阿剑法的影子。
只是,他的剑招剑随心动,并不完全按照太阿剑法的招式来,融入了他自己的洒脱随性。
折光神君颔首道:“太阿剑法六界闻名,我曾与羲衍对过招式,记了几招罢了。我这几招,和你师父比,如何?”
沈清姿实话实说:“您的剑法洒脱随性,而太阿剑法,一招一式,都是为杀戮而创造的。我师父即便随手出招,或一时兴起舞剑,剑招里也是杀意腾腾。”
折光神君那俊美如玉的脸,微微发青,似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沈清姿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又惹了他不高兴,呐呐闭嘴,不再招惹他不快。
代替沈清姿去完成宗门任务回来的小九,隐身在两人周围,听了二人的对话,小胖手一拍额头,唉声叹气道:
“漱玉仙子,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当初羲衍神君拒收我家殿下为徒的原因之一便是,我家殿下心中没有杀气。”
至今小九还记得羲衍当时说的话:“折光神君是六界的过客,这六界之中,没有你想保护的人,也没有你想杀的人,故而,你出剑,没有杀气。太阿剑法不适合你,我也不适合做你的师父。”
从那之后,折光神君再没有拔剑,也不再论战,将上门切磋剑法的神仙,统统拒之门外。
不知怎么,渐渐就传出一句话来:折光神君出手之日,便是六界颠覆之时。
这时,管事的让他们按照职司分开,折光神君是武艺师傅,去了前院,沈清姿是绣工师傅,去了后院。
晋王是当朝皇帝的胞弟,封地富庶,因此晋王府占地广阔,府内富丽堂皇,连带着伺候主子的下人们,日子也过得体面。
沈清姿分到了一个独立的房间,两套当季衣裳,去见过王妃,王妃看了她的绣活,夸了她,又赏了她一支银簪,语气和善地让她好好干活,年节自会有赏。
沈清姿见子心切,伪装成仆妇,自不会端架子,恭敬地行礼谢恩。
王妃笑着夸她:“是个老实本分的。”
过后,沈清姿便待在了绣工的院子,分到了一些绣活。
王府之所以招聘绣工,是因赵衡即将成亲,需要绣活的地方多。
赵衡是庶子,不受宠,和他母妃都很低调。下人们捧高踩低,也不重视他,面上过得去就行。
沈清姿没费什么力气,就将给赵衡做喜服的活计全部接了过来,剪裁、刺绣、缝制,由她一人完成。
小半个月过去,从发冠到靴子袜子,她全部做好了,整整齐齐叠好,放在托盘中,上面蒙一层喜庆的红布,顺理成章端着托盘去寻赵衡。
管事的唤了个丫鬟给她带路。
沈清姿抱着衣服,脚步飞快,恨不得跑起来,但那丫鬟照顾她端着衣裳,怕累着她,特意放慢了步子。
一路来到赵衡独居的小院。
沈清姿推门而入,正看到赵衡坐在梨花树下读书,这一幕,令她恍惚以为看到了宋兮越。
当年,她偷跑出京,翻山越岭,最后找到失踪的宋兮越时,他也正是坐在梨花树下。
“沈姑姑!沈姑姑,到了,快些将喜服给三公子送去吧。”丫鬟推了推发呆的沈清姿,暗暗好笑,三公子生得俊,沈姑姑一个中年妇人竟也看呆了去。
树下的少年朝这边望了一眼,视线在沈清姿身上一掠而过,朝她轻轻颔首,没怎么在意,唤来自己的小厮,吩咐:“拿房里去,仔细收好。”
小厮上前,笑道:“劳烦姑姑亲自送来,辛苦姑姑这些日子,给我吧。”
沈清姿认识这个小厮,小厮怕自家公子不受宠,绣房的人慢待,耽误了婚期,便隔三差五跑到绣房来,给沈清姿送些吃食小玩意笼络她。
沈清姿刻意忽略掉行礼,笑道:“三公子试穿瞧瞧,我正好有空暇,哪里不合适,我也好及时修改。”
小厮一听,眉眼弯弯道:“正该如此。公子,奴才伺候您试衣。”
“那劳烦姑姑了。”赵衡对衣着不甚讲究,但不愿拂了沈清姿的好意,遂起身朝房内去。
小厮接过托盘去追自家公子,留下一句:“姑姑稍等!”
沈清姿将颤抖的手掩在袖下,缓步踏入正厅。
伺候赵衡的小丫鬟对她笑笑,请她入座,提了茶壶倒了一盏茶。
沈清姿只坐末尾靠门口的椅子,轻轻抿了两口茶。
不大一会儿,赵衡身着大红喜服出来了。
他皮肤白皙,这一身红,衬得他面如冠玉,俊俏风流,贵气天成,正是年轻小娘子们最喜欢的郎君模样。
沈清姿不由自主站起了身,贪婪痴迷地望着他。
她仿佛看到,冠盖满京华,子诺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喜服,骑在高头大马上,喜气洋洋,意气风发,去迎娶他心爱的姑娘……
赵衡整理了下不适之处,抬头对上沈清姿的双目,蹙了蹙眉,眼中的厌恶一闪而过。
他生得好,又只是个地位卑微的庶子,幼时,连王爷王妃身边的奴仆都没少拿他的相貌打趣,笑说他生得太俊,倒像是投错了胎,应该投个女胎的。
因此,他常年不爱笑,板着脸,又时常习武,练出一副魁梧的身材,才慢慢将那些流言压了下去。
沈清姿痴迷呆怔的目光,勾起了他不好的回忆。
小厮知道自家公子的心病,推了一把沈清姿,笑道:“姑姑怎么发起呆来了?快瞧瞧,三公子这般穿着,合不合身?”
“我失礼了。”沈清姿眨了眨眼,眼中酸涩,泪光一闪而过,神色温柔道,“合身。三公子觉得呢?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不合身的地方。姑姑费心了。”赵衡见她快哭了似的,心口那股厌恶的感觉才压下去,只是他实没有兴趣去探究一个不相关的人的情绪。
话说完,他转身出了正厅。
沈清姿也转身,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想叫住他,可理智尚在,紧紧抿住了唇角。
赵衡走到门口时,听到小厮问沈清姿:“姑姑怎么了?为何看我家公子,您要哭了似的?”
赵衡的脚步停留了一瞬,听到沈清姿酸涩地道:“我也有个儿子,与三公子一般大,还与三公子长得有几分相似。但是他,去世了。我还没有看到他娶亲的那一日。”
小厮啊了一声,面露同情,盯着沈清姿的脸瞧了瞧,道:“仔细看看,姑姑确实与三公子有几分相像呢,难怪头一回见您,我便觉得您面善。”
赵衡的身影消失。
沈清姿没有察觉,冲小厮笑了笑:“既然喜服合身,那我就先回去了,日后有什么针线上的活计,尽管找我。”
“那我先谢过姑姑。”小厮喜笑颜开拱手。
沈清姿回去的脚步,比来时慢多了,沉重多了。
回到绣房,她没精打采的,将针线放置到一边。
这时,折光神君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她房中。
她吃了一惊,但因精神颓废,连吃惊都是波澜不惊,瞧了他一眼,便垂下双眸,发自己的呆。
折光神君瞥了眼被主人扔到一边的针线,道:“你很讨厌做针线活吧?为何强迫自己?做些别的也成,比如那洒扫的仆妇,还能天天看见赵衡。”
在这之前,折光神君唯一见到她拿针线的样子,是她缝合族亲尸首的时候。
若是换个人,恐怕这辈子都不想再碰针线。
这羲衍的徒弟,心性果然非常人能比,对自己够狠。
沈清姿强撑了些精神,回答道:“他快成亲了,我想亲手为他做喜服。在凡间时,我幽禁在别宫,子诺怕我多思多想,便哄我说,想穿我亲手为他制的喜服,去迎娶他的妻子。我还没来得及做好,只剪裁了一半,他便……”
她没再说下去,眼圈泛红,怔怔望着窗外。
折光神君轻轻叹息一声,道:“阎王给的时限是赵衡娶亲的第二日,不能再拖,否则会干扰到凡人的命数。希望你亲眼目睹赵衡成亲,能了却夙愿,了却尘缘,莫要沉沦于此。”
“我知道的,多谢神君提醒。”
折光神君见她懒于应付自己,也觉无趣,隐身离去。
沈清姿没用晚膳,一人独自呆着。
想到赵衡那陌生而又厌恶的眼神,她就难过不已,但想到他快成亲了,她又感到欣慰。
两种情绪反复拉扯。
过了两三日,她收拾好了心情,积极在各院子里走动,偶尔会遇到赵衡,赵衡没再流露出厌恶,神色淡淡的,客气而疏远。
他的小厮倒是与她混熟了,布置新房遇到不懂的习俗礼仪,便来请教沈清姿。
沈清姿恶补了大周国各地的习俗,回答小厮时游刃有余,小厮感激她,常常来讨她的主意。
又有一日,沈清姿撞见了赵衡扶着他的母妃散步。
她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下意识躲到假山后。
小厮眼尖看见她,笑着迎上来,小声对她道:“那是三公子的母妃,姜侧妃。三公子孝顺,照顾侧妃事必躬亲,亲手为侧妃熬药、喂药。侧妃因吃多了药,常常没有食欲,三公子无论多忙,总要设法抽出空来,陪侧妃一起用膳,督促侧妃多吃一些。说起来,沈姑姑你和姜侧妃也长得有些相像呢。”
沈清姿一字一句听着。
那一字一句化成利刃,剜得她心疼。
她终于意识到,赵衡有自己的母亲,他很爱他的母亲。
而她,不再是他的母亲了。
赵衡与子诺长得再像,性情再相似,也不是她的子诺。
她永远失去子诺了,找到他的轮回又如何?他已不是他。
晚上,沈清姿躲在被子里,任眼泪肆意流淌。
折光神君不知何时出现的,坐在她的床沿,怜悯道:“轮回本就是一场骗局。世间哪有什么轮回,有的,只是生死。前世,今生,来生,不过是凡人的自我欺骗罢了。你的前世不是你,你的来生不是你。‘我’,是唯一的。”
盖住沈清姿的被子,抖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