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折光神君怕她真哭死了,无法跟羲衍神君交代,于是放柔了声音,哄她道:
“别哭了,待你日后成了道君,你可开辟一方天地,模仿一个六道轮回,将你九族至亲的魂魄捉来,让他们在你的世界里轮回,永远陪伴你,代价不过是遭几回天谴罢了——故而,你应知,修炼方是正道。”
沈清姿的哭声顿了一下。
她以为折光神君嫌她哭得烦,早被她烦跑了。
他竟一直还在。
她心中颇为过不去,感觉怠慢了自己的大恩公,又觉面上过不去。
她翻了个身,面朝墙壁,背对折光神君,颤抖的泣音从被褥中闷闷传出:“我并非冒犯神君,故意惹神君心烦,实是无法控制眼泪。
我知神君讲的都对,也都是为我好。但我也知,我的亲人们永远都回不来了。
正如神君所言,‘我’是唯一的。换个角度想想,若我爹爹娘亲还在世时,我前世的爹娘千辛万苦,跨越时光来认我,我自是不肯跟他们走的,我只认我这辈子的爹娘。
正因想到此处,我才越加难过。
明明他们轮回了,他们还活着,可分明,他们早已经死了,我的爹娘、孩子、长兄长嫂,他们早已不存在了。我无所适从。
我纵然成为道君又如何?我可以改变未来,可我无法改变过去,我便是创造了六道轮回,捉来了他们的魂魄,我,还是个孤儿啊。”
她的声音冷冷淡淡,飘飘渺渺,微哑似颤,话语中的悲怆孤独,如有万钧力量,穿透了折光神君自由不羁的心,束缚着他的心一同沉入她的悲伤世界。
他虽不能感同身受,却能体会出一股悲凉来。
他穷尽了毕生学到的词汇,也没有找到可以安慰她的话,一时沉默,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你好好哭个够吧,哭完了,发泄完了,还是要修炼。”
沈清姿忍耐住嚎啕大哭的冲动,轻轻抽泣,纤瘦的肩膀一颤一颤。
她一直哭到凌晨,方慢慢收了泪,施了个小法术,拾掇好哭了一夜的惨相,掀开被子,回头一瞧,折光神君不知何时离去了。
正如他来时那般,静悄悄的。
她暗暗松口气。
她这会儿颓丧得不行,实在没有精力去应付折光神君。
她对镜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将长明珠钗插入发间,沐浴洗漱一番,打开窗户,对着初升的朝阳,日常祈祷半个时辰。
做完这些,她神色没有任何异常,一如往昔,照旧去绣房做针线活,有机会就去外面转转。
只是,她不再刻意“撞见”赵衡,若能遇到,她会屈膝行礼,若遇不到,也无所谓。
赵衡并没有多加关注她这个下人,他是主子,哪怕不受宠,他愿意与之相交的,也都是与他身份地位相当的人。
这位沈姑姑,无须他自降身份去拉拢,自有他身边与她地位相当的小厮丫鬟去结交她。
明日,便是赵衡娶亲的日子,后日是她必须离开的日子。
入夜。
赵衡服侍姜侧妃吃药睡下,漫步到凉亭,举头望月,面上带着淡淡的喜悦。
明日,他便要成亲了。
他与未婚妻见过几面,虽是庶女,却是端庄贤淑的好女子。他甚至还见过她提着裙摆在田庄放风筝的样子,活泼娇俏。
这般“表里不一”的女子,成亲后的日子定然会很有趣。
憧憬了一番,赵衡转身,正欲回房歇下,一回头,乍然看到沈清姿含笑站在他身后,吓了一跳。
他的眼神惊疑不定,满满的戒备,却强自镇定喝问:“沈姑姑?你为何深夜在此?你跟踪我?”
沈清姿忍俊不禁,随意坐了个石凳,温和地看着他:“别怕,我没有恶意。我是来给你讲个故事的,三公子可否拨冗听我讲完这个故事?”
赵衡将发抖的双手负在身后,忽闻远处的水榭有隐隐绰绰的吹笛之声,便道:“沈姑姑请讲。不过,今夜,半天凉月色,一笛酒人心。若没有酒,岂不是失了意境。”他扬声唤来小厮,吩咐道,“去将我埋在梨花树下的那坛月梢白拿来。”
小厮微愣,瞥了眼沈清姿,惊讶地说:“我一直守在凉亭外面,沈姑姑何时进来的?”
沈清姿笑而不语。
赵衡蹙眉叱道:“我的话,何时成了耳旁风?”
小厮连连告饶,转身撩起衣摆扎入腰间,飞奔跑回三公子的院落。
须臾,他气喘吁吁抱着好大一坛酒回来,还拿了两只碗来。
赵衡挥袖让他退下。
他退下前还叮嘱:“公子,您明日便要成亲了,莫要喝醉了呀!”
“多嘴!”
小厮再不敢停留,退出了凉亭。
赵衡拍开封泥,亲手为沈清姿倒了一碗酒,满满的一大碗。
他笑如清风朗月,道:“沈姑姑,请。”
沈清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酒,在他的目光注视下,端起碗,喝了一口。
她望着天上的月亮,陷入了回忆里,轻声漫语:“从前,有一个叫清姿的女孩子,出生在富贵乡,锦衣玉食、恣意张扬地长大,她自小聪慧,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又是长姐,兄弟姐妹既怕她,又敬她。
她有一个叫清璇的堂妹,打小丧母,爹爹为她娶了个刻薄的后娘。大概是宿命,也可能是倒霉,有一天,她被后娘生的弟弟妹妹欺凌时,遇到了那位叫清姿的长姐……”
赵衡仔细聆听她的故事,不断为她倒酒。
沈清姿不知不觉,不知喝了几碗,醉意朦胧了双眼,手撑着额头接着说下去:“后来,清姿成了皇后,子诺成了太子,他们是世上最尊贵、最幸福的母子。可能是老天爷嫉妒,那皇帝变了心,移了性,独宠梅妃,她护不住家族,护不住子诺,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杀。
她唯一能做的,是为他们缝合尸首,她甚至怎么也不能让他们瞑目,最后只能将那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草草埋进土里,连立碑也不曾。”
“故事里的清姿,就是你?”赵衡朝地上瞟了眼她的影子,倒酒的手更稳了。
“是啊,故事里的清姿就是我,故事里的子诺,就是你。”沈清姿轻轻一笑,温柔慈爱,伸手抚摸他的脸,“子诺,娘来找你了。那一世,我没能看到你娶妻生子,如今你要娶妻,我很安慰。”
“你心里定然很苦。”赵衡僵了一僵,温润的眸子看着她,用笃定的语气说道。
“比这酒还苦。”沈清姿迷离地盯着碗中酒。
月光洒落酒中,清晰倒映出她的脸,还有半张子诺的脸。
她真的有些醉了。
赵衡温声安慰:“酒使人忘忧,你多喝两碗,这些不愉快的事就能忘了。”
沈清姿笑了起来,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忽然生出个念头,放下碗,大有不再沾一口的架势:“你叫我一声娘,我就喝一碗,叫我两声,我就喝两碗,如何?”
赵衡沉默良久,似在纠结挣扎,慢腾腾唤道:“娘。”
沈清姿眼中泪水凝聚。
她赶忙低头,一口饮尽碗中忘忧。
赵衡一连叫了十来声,她也喝了十来碗,直到不省人事,直到那一整坛酒再倒不出一滴来。
她醒来时,恰是晨光熹微。
手按了按宿醉疼痛的脑袋,问坐在圆凳上的折光神君:“神君,这是哪儿?”
“人间,晋王府。你被一个凡人灌醉了酒,他叫人搬你来这里。唔,这屋子内外,贴满了符纸,门口洒了狗血,墙根洒了雄黄粉。”
沈清姿噗嗤笑出声,眼神明媚而快活:“这小子转世了,依然这般聪慧可爱,的确是我儿子。”
她昨晚喝那什么月梢白,喝第一口时,便知那是雄黄酒。
折光神君赌气似的移开目光,深觉她丢了神仙的脸,语气颇为淡然道:“还有几个降妖除魔的道士在半路上。”
“……”
什么符纸,什么狗血,什么雄黄粉,什么道士,沈清姿倒没放在心上。
她没打算搅乱了赵衡的婚礼,她只是想多看他两眼,听他再叫一声娘罢了。
于是匿了身形,神念一扫,找到赵衡,便寻了过去。
一座偏僻的小院里,赵衡跪在受惊的姜侧妃膝下,握着她的手,扬起脸,漆黑的眼眸里满是担忧,歉疚地说:“母妃,委屈您先在这里藏一藏,我的贴身侍卫隐在暗处守护,待请来道长,捉了那个妖孽!她口称是我前世的娘,我怕她会使什么妖法,对您不利。”
我怕她会使什么妖法,对您不利……
轰一声,沈清姿的心,碎了!
她怎会做伤害他的事呢?
她怎会伤害他的母亲?
终究是因为,他已不是子诺,他眼里的母亲只有那个病弱的晋王侧妃。
“母妃,委屈您了,都是儿子不孝,给您招来了祸患……”
她退后两步,扶着廊柱,深深的绝望和窒息感,铺天盖地涌来。
这一方天地感应到一位神仙的悲伤,轰隆一声,乌云汇聚,电闪雷鸣。
“母妃,她有影子,应不是鬼,她又说她的亲人都是人,儿子猜测,她大约是魔,执念入魔……”
她再没有力气支撑身体,痛苦地倒在地上,一只手抓住了绞痛的心口。
她要离开这里。
她不能再听他胡言乱语了。
她本就不该来。
此刻的她,和当初追到人间横刀夺爱的梅姬有什么区别?
“一个没有理智的魔,苦苦思念她的儿子。我决计不会做她的儿子,我的娘只有您一个,我很怕她发疯杀人,杀我也罢了,怕就怕她因嫉妒,伤害了您……”
倾盆暴雨骤临人间。
她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爬出了这座小院,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拖痕。
她的眼泪和雨水混杂在一起,脸色苍白如鬼。
?
武艺师傅的院子。
今日是晋王府大喜的日子,武艺师傅们休沐同喜,待在晋王府为他们单独辟出的小院,稍后这一整日,晋王府会给他们安排流水席。
大家一大早就醒了,喜气洋洋。
折光神君隐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脸郁闷的表情。
小九一见他现身,就献宝似的说:“殿下,殿下,您快看!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用尽千般万般心机,终于从历史尘埃里,找到了大宋国的历史!”
折光神君眼神微动,却是慵懒地坐下,一手扶着额头,漫不经心道:“自仓颉创造了文字,凡人就爱用文字记录历史。在大周国查到大宋国的历史,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天上过去了十年,人间也不过才过去三千六百五十载。”
小九道:“可是殿下,我查到的历史典籍是关于漱玉仙子的,您真的不感兴趣吗?您不想知道,历史是怎么记载她的吗?您不想知道,漱玉仙子飞升成仙后,闻霆和梅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吗?”
折光神君的指尖,轻慢地叩击桌面。
意思就是,快点说。
但我要面子,我不能说我想知道。
他的指尖叩击快了两拍。
意思就是,再不说,滚!
小九卖够了关子,生怕折光神君不耐烦了,真不感兴趣了,那他这满肚子的八卦跟谁分享去?
“我知道您想知道……”
折光神君矢口反驳:“本座不想知道。”
“好吧,是我非要跟您分享。”小九悄悄朝他翻个白眼,立即又高兴地道,“据史书记载,大宋国的孝贞皇帝,也就是闻霆太子,非要史官记录:嫡皇后沈氏因伤病久居澜山别宫,皇帝另宠贤惠又美丽的梅妃,沈氏嫉妒积怨,串通手握兵权的沈冠觉将军谋反逼宫,皇帝大怒,诛灭沈氏九族。
梅妃顾念姐妹之情,苦求皇帝为沈氏留下全尸,全了体面。沈氏投缳自尽。梅妃以德报怨,抚养沈氏生下的太子诺,后太子诺登基为帝,侍奉梅太后至诚至孝。”
折光神君重重叩击一下桌面:“指鹿为马,一派胡言!”
小九轻咳两声,装模作样道:“殿下,您猜那些史官怎么说?史,实也,非杜撰也。气得折了笔杆子。
哎呀哎呀,闻霆太子气坏了呀,那什么,那什么龙颜大怒,对,就是这个龙颜大怒,一连宰了十个史官,第十一个史官依旧不肯杜撰历史,不肯抹黑漱玉仙子和她长兄,闻霆太子才作罢了。”1
小九不胜唏嘘,点评道:“纵然凡人是神仙眼中的蝼蚁,轻易可生杀予夺,也有一些令神仙也敬佩的蝼蚁。”
折光神君听罢,久久未出声,半晌方叹道:“或许这就是她留恋凡尘,迟迟不肯斩断尘缘的原由吧。”
【注1:这一段化用《史记》“崔杼弑其君”这一篇,超感人的小人物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