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门外的一名鬼面具侍从,认出漱玉仙子的脸,悄悄后退,出了宫门后,飞掠向凰殷公主的天梧殿。
殿内,沈清姿挣开梅姬的手,退后两步,冷淡而又疏离,道:“盗仙请自重,我非你在凡间认识的人,我是弗居殿的弟子,名为漱玉。”
梅姬低头看着空荡荡的手,无措失落,道:“我忘了,你喝了孟婆汤,又轮回了一世,你不再是沈清姿了,你是漱玉仙子。”
她回头看向失魂落魄盯着沈清姿不放的子让,委屈道,“子让,她是弗居殿的漱玉仙子,不是你的沈母后,是我搞错了。”
子让回了神,想移开目光,却无法控制地转不开眼神,双眸似喜似悲,似痛似悔,还有深深的愧疚深藏在眼底,喃喃道:
“母妃没有搞错,是我妄想了。我们一起为沈母后收敛的尸身,沈母后已经死了。这位只是漱玉仙子,与沈母后无半分干系。”
沈清姿这时眼眸才有一丝波动。
她转眸,对上子让的视线。
温和而又平静,无怨无恨,如看陌生人。
子让如遭到了重击,眼中泪光一闪而逝,飞快地垂下头,不敢与她对视。
沈清姿微微笑道:“这位仙君便是毒仙吧?毒仙看得通透,我已轮回,今生我只是漱玉,与你们口中的‘沈母后’没有半点干系,我也不记得她的任何记忆。”
梅姬的情绪来得最快,去得也最快,笑道:“漱玉仙子,我听过你的名号,你上回在太阿仙宫,一剑劈了应闲那家伙,劈得好!总算替我出了一口看话本时的恶气!”
沈清姿垂下眼眸,袖中的手悄悄握成拳头。
凡人与神仙的悲喜并不相通。
梅姬叽叽喳喳,讲起姜浣雪和应闲仙君之间的恩怨。
这些,沈清姿已听折光神君说过,梅姬讲得更为绘声绘色。
末了,梅姬意犹未尽,抑扬顿挫,得意豪迈道:“……所以我说你这一剑劈得好!虽你已不是姜浣雪,但你是她的轮回身,你劈应闲一剑,就相当于姜浣雪劈他一剑,大快人心!当年我看话本时,可给我气坏了,恨得我牙根痒痒!
我还偷了他好几件宝物,最后看他因失去姜浣雪,久久郁结,还算有情有义,我就给他留了一把本命剑。”
沈清姿努力与姜浣雪撇清关系,不咸不淡地道:“姜浣雪若知晓盗仙为她打抱不平,大约会感激你的。”
梅姬狡黠地眨眨眼,道:“嘿嘿,我也没那么好心啦,因那段日子我偷了麒麟仙宫的宝物,麒麟仙宫追杀我,我不敢乱跑。恰好轮回使写的话本火了一阵子,仙子们义愤填膺痛骂应闲,我就去盗取他的宝物,这样他们就不会怀疑是我盗取的了。”
沈清姿客气地笑笑,并不接话。
梅姬看着她的笑容,有些恍惚,道:“你和我认识的沈皇后像极了,可惜啊,折光神君那厮太霸道,降下法旨,销毁了六界有关你的话本,还强迫轮回使封印有关你的命册,不然你真该看看你的那些前世,挨个把那些伤害你的仙君神君,通通劈一遍,那才好玩呢!”
沈清姿淡淡笑道:“轮回已是过去,我无记忆,他们与我并不相干。”
不知这句话哪里触动了子让,子让竟踉跄了下,眼神哀恸,但他飞快地稳住自己,掩饰了所有情绪。
梅姬眼珠子一转,好奇地问道:“漱玉仙子,你怎么会变成糖人呢?若非你幻化成糖人,我见你长得像极了子让的沈母后,我也不会盗了你来,给子让做个念想。”
沈清姿理所当然搬出折光神君这座大靠山,靠一靠:“我因闭关,迟了些,没赶上跟我师父他们一起下凡听道,便求了折光神君,请他下凡时,顺便捎上我。折光神君对人间的一切都很好奇,他扮成了卖糖人的老翁,将我幻化成糖人。哪里料得到,竟遇上了盗仙。”
至于暴露折光神君下凡的事,就让折光神君头疼去吧。
他兜得住。
她清清淡淡地笑,梅姬眉眼弯弯道:“这说明,咱们有缘啊!漱玉仙子,既然咱们这么有缘分,你就在天衢宫多住些日子。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子让也有许多话想跟你说,是不是呀,子让?”
她朝子让挤眉弄眼。
子让此时已恢复平静,摇头道:“母妃,这恐怕不妥。”
他并不希望沈清姿留下来,母妃未必是好意,大约是盯上了她最崇敬的羲衍神君,而他那父王闻霆,更不会对沈清姿怀有什么善意。
他已暗暗向自己的侍从传音,命他立即联络弗居殿或者彼岸宫的人,来接走沈清姿。
沈清姿虽克制住了所有的仇恨,但她不想与闻霆盗仙共处一室,便道:“多谢盗仙好意。毒仙说得对,这回误打误撞来了天衢宫,实为不妥,我师父恐怕已回了仙界,我也要回去拜见师父的。”
梅姬奇道:“你不是弗居殿的弟子吗?你拜了谁为师?难道是折光神君?可你若拜他为师,为何住在弗居殿啊?”
沈清姿一下被问懵了,道:“我是弗居殿的弟子,我的师父自然是羲衍神君。折光神君于我有恩,但他并没有收徒的意思。”
梅姬愣了一下,突然仰头哈哈大笑,指着沈清姿说:“你肯定被骗了!你怎么可能是羲衍神君的徒弟呢?
我也偷偷称呼羲衍神君为师尊,可我不像大师兄他们那样没脸没皮,敢当着羲衍神君的面称呼他。
你呀,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你肯定是被大师兄他们三个大骗子给骗了!”
沈清姿云里雾里,完全听不懂梅姬的话,皱起秀眉问:“盗仙,你这话何意?我为什么被骗了?”
盗仙笑出眼泪来,抹了一把,问道:“羲衍神君是一宫之主,他收徒,那是要昭告六界的,我问你,你可曾当着太阿仙宫所有殿主和弟子的面,向羲衍神君行过拜师礼?
别别别——私底下行的礼不算!我听了羲衍神君讲道,学会了精妙的阵法,将我的盗术提高一大截,我也曾偷偷在弗居殿外磕头,行礼拜师,叫他师尊——就是羲衍神君他不理我啊,我这个徒弟只能算半个。”
沈清姿一怔,呆呆道:“未曾。”
盗仙又问:“那羲衍神君可曾为你举行过拜师礼、收徒宴?”
沈清姿的心直往下沉,脸色已不太好看,道:“未曾。”
“这不就是了!”梅姬一拍手,笑声极其愉悦,看她的眼神带着同情,“一定是大师兄他们告诉你,你是弗居殿的小师妹,是他们中的老四,骗你和他们一起叫羲衍神君为师尊——那你绝对不知道,大师兄、忘非和瑥瑶,他们根本不是羲衍神君的徒弟!”
沈清姿如坠寒窟。
梅姬笑得眉飞色舞,还隐隐带着不忿和羡慕,喋喋不休道:“准确来说,他们只是服侍羲衍神君的侍从。那大师兄好不要脸,非要叫羲衍神君为师尊,逼着所有仙魔称呼他为大师兄!
忘非也是不要脸,被大师兄揍得鼻青脸肿,索性腰一弯,手一拱,心甘情愿称呼大师兄为大师兄,自称是弗居殿的二师兄。
瑥瑶就更别说了,她自称弗居殿的三师姐,但她修为低,很多仙魔不认的。
所以啊,漱玉仙子,你以后可千万别说你是羲衍神君的徒弟,也别称呼他为师尊了,传出去,别人会笑掉下巴的!”
沈清姿面无表情,浓密的眼睫轻轻颤了一颤,视线盯着地板,生怕泄露一分半点真实情绪。
她既感动,又难过。
感动的是,师父和大师兄他们默默地保护着她,混淆视听,不知还做了多少别的她不知道的事。
难过的是,师父的处境岌岌可危,连收个徒弟也不敢昭告天下,还要将她隐藏起来。
她从不怀疑,她是羲衍神君的真传弟子。
听了梅姬的“真相”,她更加认识到师父到底身处怎样危险的漩涡里,更加心疼师父。
她到今日才知,她竟是师父唯一的徒弟!
从前与人相处时的种种异状,此刻都有了解释。
梅姬只当她伤心了,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道:“你也别伤心,好歹你还‘自以为’是羲衍神君的弟子这么些日子。这仙界,甚至魔界,好多仙魔想称呼一声羲衍神君为师尊,可不敢呢——没得到大师兄认可,谁敢当面叫羲衍神君一声师尊,大师兄是真的会弑仙屠魔的!
你是折光神君送给弗居殿的,看在折光神君的面上,大师兄给你几分薄面罢了。我猜啊,大师兄故意蒙骗你,就是想看你笑话,他那个图啊,最坏了!”
最后一句,咬牙切齿,多少夹带私人恩怨。
显然,梅姬曾在大师兄手里吃过亏。
沈清姿恢复了平静,道:“多谢盗仙如实相告,我记住了。”
梅姬又哀怨道:“我是真的好想拜羲衍神君为师,可羲衍神君那等绝世天资的人物,收徒要求很高,要背诵下来整篇《太阿仙经》才成。我背了整整一万年啊,才记住了区区八个字。”
她掰出八个手指头,一脸可怜兮兮。
眉梢却带着得意。
沈清姿瞬间懂了她的意思。
梅姬这是炫耀呢,别人恐怕记住的字数更少。
她曾听忘非说过,观摩《太阿仙经》的仙魔,能记住一两个字就算不错了。
梅姬却记住了八个!
沈清姿有些惊叹她的天赋。
也对,梅姬的道不同寻常,若无绝好的天赋支撑,又怎能独自一仙,坚定地将“盗”这条特殊的道走下去。
而她背下整篇《太阿仙经》,与她的琉璃慧心有莫大关联。
她哭笑不得、言不由衷夸赞道:“盗仙当真天赋惊人,我是万万比不上的。”
蹲在一旁扒拉凡间小玩意的停芳,这时朝沈清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梅姬捂住嘴,似乎非常害羞,连连摆手说:“一般一般啦,跟羲衍神君这等人物相比,他是大粗腿,我就是大粗腿上的一根汗毛。”
沈清姿猛地咳嗽两声,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告辞了……”
“等等!”
一道威严寒戾的声音,从外面传入殿内。
沈清姿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下。
是闻霆。
她不是怕闻霆。
而是怕自己,怕自己控制不住杀意。
袖中的手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元神宫之中,《太阿仙宫》化成的大日,死死镇压住颤动的炼心剑。
她缓缓转身,闭了闭眼,施礼道:“拜见闻霆殿下。”
闻霆携风而入,寒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仿佛要刺穿她眼睛,看透她的内心一般。
这一刻,沈清姿感觉自己的灵魂变轻了,冷冷地升在半空中,俯视着自己那腐朽的躯壳,与仇人虚与委蛇。
“父王。”子让也恭敬施礼,眉头微蹙,瞥了眼跟随闻霆一起来,最后止步于殿门口鬼面具侍从。
他的人还是慢了一步。
希望太阿仙宫和彼岸宫这两大仙宫,能让父王有所忌惮。
停芳不耐烦地行了个不标准的礼,道了声:“舅舅。”便又低头玩自己的。
闻霆与沈清姿错身而过时,梅姬的眼神微微闪了一下,不知怎么,有些刺眼,仿佛又回到了宋兮越与沈清姿并肩而立,而她被排除在外时的时刻。
这种刺了一下心的情绪,很快便被她忽略了。
她已答应了闻霆,忘掉凡间的不愉快,不要将宋兮越与他混为一谈,而且面前的漱玉仙子,已轮回,沈清姿早就不存在了。
她几步蹦跳到闻霆身边,挽住他的胳膊,笑道:“闻霆,你瞧,这位漱玉仙子,是不是很像沈清姿?”
“有七分像。”闻霆淡笑着答了她一句,答完了,才叫免礼,坐在殿中上首,面沉如水,威压迫人,以审视的目光打量一圈沈清姿,又以审问的语气道,“漱玉仙子,你来历不明,贸然闯入我天衢宫,不介意本君查一查你的来历吧?”
说罢,不待沈清姿回答,他弹了一弹指尖,便有一道细小的风刃弹向沈清姿。
沈清姿根本来不及闪避,风刃划破了她的脸颊,回旋时,带走了她一滴血。
子让上前,带有几分怒气,制止道:“父王!不可!”
闻霆淡淡问:“为何不可?”
子让稳了稳心神,怒气消散,恭敬地道:“漱玉仙子是弗居殿的弟子。母妃曾说,大师兄睚眦必报,父王伤了漱玉仙子,那大师兄若知此事,必不会善罢甘休。”
闻霆将视线移向沈清姿,问道:“漱玉仙子会告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