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光神君定睛一瞧,才用破妄之眼看出,羲衍扛的鱼竿是上鸣玉泉剑,鱼桶中那三条活蹦乱跳的小鱼,正是大师兄、忘非和瑥瑶。
神仙的爱好,原来都是一般无聊啊!
他默了默,又不慌不忙笑道:“羲衍君来得正巧,你那好徒儿,被盗仙盗走了。”
岂料,羲衍神君比他更不慌不忙,丝毫不意外,还笑了一笑,道:“盗走了,便盗走了吧。”
折光神君一顿,气恼地想,人家师父都不急,本座急什么?
他气定神闲道:“既然告知了羲衍君,我便尽到了责任。如何从闻霆太子手里要回她,请羲衍君自行斟酌。”
羲衍神君望着远去的三人背影,幽幽道:“该渡的劫,谁也逃不过。漱玉也当学会,如何正面面对她此生的大敌,不能下次见闻霆太子,还赖在折光君你的眉心吧?委实冒犯。”
折光神君想说,他从未觉得冒犯,反正他也“冒犯”地进了沈清姿的心里,话到嘴边,觉得不该这般说,便拱手道:
“如此,我便告辞了。羲衍君,保重。”
“折光君,保重。”羲衍神君颔首回礼。
折光神君不紧不慢收拾糖人摊子,有始有终地退场,尽量不吓到附近的凡人。
羲衍神君比他后告辞,却是比他先离开,直接拎着鱼桶、扛着鱼竿就吧嗒吧嗒地走了。
大约是听到了羲衍神君的话,鱼桶中那条紫鱼扑腾得特别厉害,几次险些跳出鱼桶,然而每次都在跳出的边缘徘徊,始终跳不出来。
此刻,沈清姿已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她想跟折光神君传音,却被梅姬收进了乾坤袖,无法传音出去。
她心里一沉。
不知梅姬有没有认出她,是不是故意盗走她的,盗走她的目的是什么,闻霆又是否知情,闻霆知晓之后,又会是如何反应,杀了她,还是怎样……
沈清姿思虑了许多,当务之急是压制心底的怨恨和戾气。
炼心剑周围缭绕的黑气,从梅姬碰到她的那一瞬间开始,沸腾起来,蒸腾而上,似要托举着炼心剑,破心而出!
她反复默念清心咒,默念《太阿仙经》。
元神宫之中,大日旋转得更快了,火焰燃烧更热烈,稳稳镇压黑暗深渊下的异动。
七八日过去。
沈清姿睁开眼时,眼底已一片清冷淡然。
飞升到仙界以后,她经历了许多,跟在羲衍、折光这些长辈身边,也学到了许多,又听了几年道,道心稳固,她学会了压抑滔天恨意,学会了忍辱负重。
元神宫之中的大日,隐隐化作一个“忍”字。
第十日,沈清姿终于感受到不同,灵气的不同。
她猜测,梅姬回到了仙界。
她闭上眼,默默等待再次与仇人相见的那一刻。
如她所料,梅姬和闻霆、子让回到了仙界,天衢宫。
自闻霆晋阶为真神,天衢宫和天庭各为他举办过一场庆祝宴会后,天帝天后心喜,将他的天衢宫扩大了一倍。
如今的天衢宫比之前更加巍峨庞大,矗立在真妄山之上。
真妄山是仙界第三高的大山,是天庭十万年来太子殿下的固定居所,真妄山相当于人间的东宫。
闻霆三人一出现在仙界,便有一只青羽鸟雀飞到真妄山,直奔天梧殿。
天梧殿是天衢宫扩大时,天后指定专为凰殷修建的。
那青羽鸟雀落地化作人形,匆匆进殿,附耳悄悄对凰殷说了几句话。
凰殷轻抚指上的火玉戒,红唇轻勾,眸泛寒光,冷冷一笑道:“既然这般看不上本公主,当初为何订婚?订婚之后,为何又防着我,躲着我?那梅姬,一个小小的宠妾罢了,本公主何曾看进过眼里?倒是闻霆,护着,防着,生怕我欺负她,如此欺辱于我,本公主怎能善罢甘休!尺素!”
青羽鸟雀跪地拱手道:“尺素在,请公主吩咐。”
“为本公主更衣,他既然怕本公主欺负梅姬,今日本公主非要欺负欺负看,给他脸了!”
“是。”
尺素面露恭顺,手脚利索地为凰殷公主挑选华美的衣服。
一万三千年前,凰殷公主与闻霆殿下订婚,闻霆那时对凰殷多有体贴,一凰一龙共同求学历练,倒也相得。
那时,凰殷公主已心动,天后欢喜,为了让二人培养感情,更是主动邀请凰殷公主住进天衢宫,闻霆也未曾反对。
可一万年前,闻霆殿下遇见梅姬之后,便渐渐疏远凰殷公主。
二人本该在闻霆殿下晋升为天神之后,就结亲,闻霆一拖再拖,借口一找再找,一直拖到如今。
凰殷在天衢宫,也整整住了一万一千年。
天后这一回借故为凰殷专门修建了天梧殿,是为补偿。
凰殷却视为羞辱。
她如今在天衢宫,像女主人,却又非真的女主人,哪个不笑话她?
就连这回道主和佛祖讲道,她都没好意思去。
害怕回神凰宫遭姊妹嘲笑,她已有五千年没回过家了。
想着想着,凰殷撕烂了手中华丽的衣裳。
尺素面不改色,悄无声息递了一条新的裙子,将撕烂的衣裳震碎,销毁得一干二净。
以至于,凰殷回过神来,脸上重新挂上温婉得体的笑时,甚至没发现她曾撕烂过一条裙子。
两个时辰后,梅姬磨磨蹭蹭,一路贪看风景,还是回到了天衢宫。
她眼中闪过黯然,又飞快地笑起来,唉声叹气道:“又回宫了,宫里一堆规矩,还是外面自由自在。”
从前,她以闻霆侍女的身份待在天衢宫,闻霆私底下很宠她,天帝天后见过她,夸她活泼可爱:“……虽闹腾了些,却叫闻霆那死气沉沉的天衢宫,多了些勃勃生机。”
可自从她追随闻霆下凡,扰乱了他的渡劫命数,天帝和天后便不喜欢她了,天帝一看见她就皱眉,天后更是冷冷命她学规矩。
她从前就怕天帝天后,如今更怕他们。
她还有点怕见到凰殷公主。
明明凰殷公主平易近人,性子好,脾气好,学问好,温婉大度,却不知怎么回事,她在人间当过一回皇后,做过一回闻霆的妻子之后,一看到凰殷公主,一想到凰殷公主将来会嫁给闻霆为妻,她心中便不舒服起来。
闻霆握住她的手,眸色暗沉,道:“你放心,我保证,总有一天,你会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
梅姬点点头,她从不怀疑闻霆的话。
与宋兮越之间的不愉快,早给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闻霆告诉过她,宋兮越是轮回使笔下的人物,不是他,不要将他与宋兮越那等凡人蝼蚁混为一谈,与凡人相提并论,是对他的侮辱。
梅姬一听,有道理,就立马把宋兮越的混账一二三事,忘得一干二净。
闻霆站定,握住她的双手,就站在天衢宫的门口,认真地命令她:“梅姬,你不要只点头,你要告诉我,你相信我。”
梅姬见他认真,也认真起来,认真地道:“我相信你。闻霆,我们会一起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
闻霆这才放松肩膀,牵着她的手,继续朝内走去。
子让抱鸡背刀,跟在后面。
梅姬蹦蹦跳跳笑道:“闻霆,我们以后还下凡渡劫好吗?轮回使不是会写命册吗?他可以给我们俩写啊,凡间真好玩,我还想去,我还想叫你相公……”
话音未落,就看到凰殷公主亭亭玉立,一身精致打扮,立在前方。
梅姬的脚步一顿,心想凰殷公主肯定听到了她的话,不知会不会笑话她贪恋红尘。
凰殷公主眼里看不到其他人,只看到闻霆,直直朝闻霆走来,走近了,闻霆脸色淡淡等着她行礼,却不防她一把抱住他,道:
“殿下,你离开这几日,我寝食难安,夜不能寐,担心你在凡间有什么意外。殿下,以后你离开,我一定会跟你一起,这种度日如年的滋味太难熬了。”
她的声音柔柔的,低低啜泣的声音也好听得恰到好处,不惹人心烦,只惹人心怜。
闻霆本能地就要一掌打飞她,让她离自己远远的。
手抬起时,眼角余光瞥到天衢宫大半的鬼面具侍从站在凰殷公主身后,整整齐齐列队迎接他归来。
他硬生生忍住这一掌,转为轻轻放在凰殷的肩头,坚定而不容置疑地将她推开。
“凰殷仙子不必担忧,我已为真神,六界之内,没多少仙魔能伤到我。”
凰殷抹掉眼泪,急急问:“殿下,那三个月前,魔尊陶笙打你的伤,养好了吗?”
凡间过去数年,天上仅过去数天,凰殷对三个月前魔尊不费吹灰之力打败闻霆的事,记忆犹新。
闻霆顿了顿,凝视她片刻,只见她脸上有担忧焦急,不见半分嘲讽,他撇下疑虑,温和而疏淡地道:“已无碍。”
但是,曾经被魔尊打伤的地方,此时隐隐作痛起来。
没有谁能体会,他充满信心地去平叛魔尊之乱,却几百来招就被魔尊轻松打败时的挫败,还有难堪、狼狈。
凰殷大大松口气,抓住闻霆的手,道:“殿下向来体贴,报喜不报忧,我不能完全放心,还是请医官来瞧瞧的好——请殿下莫要推辞!不然殿下推三阻四的,我会更加不放心,只能去请天后娘娘亲自来为殿下诊治了。”
闻霆可不愿招惹母后来天衢宫,母后这些年看梅姬颇为不顺眼,挣了挣手,没能挣脱开,只好道:“我稍后请医官来。”
“殿下,”凰殷笑盈盈的,“我已请好了医官,就等候在天梧殿,殿下请跟我来。”
言罢,二话不说,拉走了闻霆,一眼也没给梅姬和子让。
当着众多鬼面具侍从的面,闻霆无法当场与凰殷闹翻,沉着脸随她走了。
他不敢去看梅姬委屈的眼神。
梅姬确实委屈,好像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
以前凰殷也会当她的面拉走闻霆,可从没有像这一回这般,令她如此失落、难受、颓丧。
她有些想哭。
此时的心情,似曾相识。
子让将一切看在眼中,他心中微微叹气。
梅姬和闻霆在人间做过真正的夫妻,梅姬不可能像从前一样,不在乎凰殷的存在,不在乎妻妾的差别。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做过闻霆的妻子,又怎能委屈做闻霆的妾,眼睁睁看别人做他的妻呢?
子让上前一步,说道:“母妃,该给灵鸡喂灵谷了。”
他揪了一根灵鸡脖子上的毛,灵鸡深长脖子叫唤。
“对对对,该喂鸡了!子让,你手工活做得好,你给灵鸡做个窝吧?”
梅姬忘掉了刚刚的不愉快,抱过灵鸡,咯咯直笑,快活地跟子让分享她对灵鸡的安排。
子让耐心听她说完,又道:“母妃,你在凡间不是‘买’了很多小玩意吗?还说要送一些给停芳的,不如我去叫停芳来?”
“好,你快去!”梅姬一面催他快去叫停芳,一面吩咐鬼面具侍从去拿些灵谷过来。
不大一会儿,子让牵着一个别别扭扭的小少年过来了。
停芳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年纪,他甩开子让的手,抱着双臂,微微抬起小下巴,不耐烦地问:
“盗仙,你叫我来做什么?什么凡间稀罕的玩意儿,一些凡俗之物,破烂儿垃圾,我一点不喜欢,不、想、要!”
梅姬不计较他的态度,笑嘻嘻道:“你可别小看凡人,有些小玩意,保证你见都没见过,做梦都没见过!”
说罢,她也不耐烦一个个去找,把从凡间盗取的小东西,一股脑甩出乾坤袖。
子让忽然抬头,呆呆望着一只糖人,在那糖人落地之前,一个掠身,眼疾手快握到掌中。
他怔怔盯着掌中的糖人,指尖微微颤抖。
停芳一边说不要,一边用脚踢来踢去地上的一大堆小玩意,悄悄将几件看上眼的,没见过的,藏进袖子。
梅姬见了,偷偷笑,抬眸瞥见子让拿着一个糖人,她欢呼一声,笑道:
“子让!这只糖人,是我专门为你盗来的,是不是特别像你沈母后?脸有七分像,神韵像八分,只是衣饰风格不一样罢了。”
子让闻言,回过神来,再看糖人,因他体内的毒气与仙气相克,手触碰到的地方,灵气和毒气互相消耗。
他眼神微变,道:“幻术!”
他掐了个诀,点破幻术。
糖人抛飞到半空中,随着旋转,一位衣袂飘飘的青衣女子落地。
她缓缓转过脸来。
冰清玉润,仙姿窈窈。
子让不敢置信,如在梦中,蹬蹬后退三步。
梅姬惊愕,欢喜上前,握住女子的双手,笑道:“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