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光神君陷入回忆中,忧虑道:“大约三千年前,本座与你师父共渡忘川,一时兴起,竟到了忘川的尽头。不知你师父感悟到了什么,开启了时光长河——那是本座所知的,他第二次开启时光长河。
第一次在他立太阿仙宫之前,当时惊艳仙魔,包括天外天。第二次,本座亲眼目睹,他进入了时光长河。
时光长河十分神秘,本座未能窥探到其内详情。你师父,他不过去了仅仅三个人族呼吸的时间,便出来了。出来之后,须发皆白,肉身遭到重创,大道也遭到重创。”
折光神君神色微微凝重,不知羲衍在时光长河中看到了什么,出来时,羲衍看他的眼神十分复杂。
也是自那之后,一直与他没什么交情,也不愿与他过多来往的羲衍,竟待他格外亲厚,还主动提出教他太阿剑法。
他当时拒绝了。
他做不成羲衍的弟子,自不会去学他的剑法。
羲衍的剑法,他随便看两眼,随便学个皮毛,不过是一时兴致,万不会去学真正的太阿剑法——话说回来,他记不住整篇的《太阿仙经》,自然也不可能学会真正的太阿剑法。
思及此,折光神君看向沈清姿,眼神也复杂了。
沈清姿一世又一世的轮回很惨不假,但她也确实得天独厚。
龙族像是天生克她。
若她成长起来,她定会成为龙族的克星。
六界又将风起云涌,这是他当日疏远沈清姿的原因,后来又一想,他是谁呀?
他是一降世就是天神的折光神君,他是一出世便丹道六界登顶的丹神,他是彼岸宫主,他是道主之子。
他有什么好怕的?
他折光神君要护一两个人,难道还要看谁的脸色不成?
他何曾畏惧过神龙宫。
仙魔拉拢他,害怕他投入对方的阵营,又默契地排斥他,害怕他夺走他们的权势,以道主之子的身份施压,一统仙魔两界。
所以,“折光神君出手之日,便是六界颠覆之时”,这句话他从未说过,却流传到每一个仙魔的耳中。
或许是受沈清姿一次次哭着被打倒,却一次次抹掉眼泪站起来求生的影响,他也不想按仙魔给他安排的剧本走了。
以前看穿了的,不在乎的,现在他突然在乎起来了。
这六界,仙魔不带他玩,他就给他们掀翻了,看他们玩什么。
此刻,折光神君一点没意识到,他的思想很危险,像极了恶霸、纨绔子弟这些为人所不齿的负面人物。
沈清姿没想折光神君这么多,找不到头绪,急切地问:“时光长河里有什么?神君可曾听道主提起过?我师父在那时光长河上,怎会有不敌之敌?”
她从书上知道,道君不得干涉六界之事,除非世界大破灭。
只有初初成为新道君,方可在六界停留千年,千年之后必须去天外天,以平衡六界力量。
不过,道君们可以到六界传道、讲道,与六界众生分享成道的机缘。
师父去的是时光长河,时光长河不独属于天外天,也不独属于六界。能重伤得了师父的,只能是道君。
难道,道君暗中对师父出手了?
折光神君见她起身时,因腿跪麻了踉跄了下,很自然地伸出手扶了她一把,待她站稳便松开,瞥见她的眼神,便笑道:
“道君不会对你师父出手,别多想。时光长河里,有时光,有秘密。既然是秘密,自然不会为外人道也。”
沈清姿有些失望,和折光神君一起朝外走去,心情颓丧道:“不知我师父去了哪里,我想师父了。”
折光神君没出声。
羲衍神君惊才绝艳,连天外天的道君都不舍得跟羲衍神君抢徒弟。
从前,他能蹭一下羲衍神君的光,都暗暗在心里与有荣焉——毕竟他也是一宫之主,说出来挺伤颜面的。
也不知何时起,他越来越少地去把握一切机会往羲衍神君身边凑了,那《太阿仙经》他也许久没偷偷去背诵了。
这小天仙的出现,彻底断绝了他想拜师羲衍的念头——原来世上真有只看一眼就通篇背诵《太阿仙经》的人,又令他丛生了一些别的,连他自己也捉摸不透的念头。
两人去了外面,找了一家面馆吃馄饨。
沈清姿迫切地吸收修炼知识,她决定再留两年,对于天界来说,不过才两天。
花这点时间,学到更多知识,是值得的。
如今的望仙镇与三年前大为不同,无数山川拔地而起,无数灵气从地底冒出来。
这里本灵气匮乏,修仙者不肯来,镇子上几乎全是凡人,而此时,这里是洞天福地,人流如织,无数修仙者,人、妖、冥,跋山涉水,不远千万里赶来这里聆听道音,分享这一场成仙的大机缘。
而这洞天福地,一半是道主和佛祖的道音梵音所化,一半是仙魔佛子殉道所化。
仙魔佛子殉道之后,他们的大道,他们的元神,他们的肉身,归于自然,将这里改造成了修仙的福地。
沈清姿每次一想到,她呼吸到的更清新的空气,可能是仙魔殉道所化,便会不自觉屏住呼吸。
之后,沈清姿连听了十场讲道、论道,才知何为“曾经沧海难为水”,听过师父、道君、佛祖的讲道,再听“普通”仙魔的讲道,简直索然无味。
她的大道无法与他们共鸣,离远一些,甚至听不到他们的道音。
她又想师父了,与其在这里听些听不进去的讲道,还不如回去等师父。
“折光神君,我决定早些回归仙界。神君这一趟来凡间,可玩开心了?”被幻化成糖人的沈清姿,小心翼翼问道。
生怕折光神君还没玩够,继续滞留人间。
折光神君化作的白胡子老爷爷,慈爱地摸摸人族小崽子的脑袋,笑吟吟道:
“小鬼头,别哭了,仔细鼻涕掉在糖人上,弄脏了,可不甜了。快回家去吧,回去晚了,你娘打你屁股。”
人族小崽子没带铜板,买不了糖人,别的小伙伴有,就她没有,所以她站在摊子前哭。
接过可爱的小兔子糖人,她破泣为笑,抬起袖子,用脏兮兮的袖子擦眼泪,把白净干净的小脸擦成了脏兮兮的花猫脸。
听了折光神君的话,她失落地一笑道:“谢谢老爷爷。我娘不会打我的。”
“哟,为什么?”
“因为她死了。我从小没有娘。”
白胡子老爷爷怜悯地看她,又问:“你爹呢?”
“我爹飞升成仙了。”
“啊?你爹飞升成仙,没带你啊?”折光神君故作吃惊道。
“是啊,我爹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带着我们家的鸡和狗飞升了,没带我。”女童喜滋滋地舔着糖人,小脸笑开了花。
“……”
折光神君郁闷,敢情他家老头子欠下的债,他来还了。
他就说怎么莫名其妙呢,他平时不发善心的,今日怎地看这人族小崽子特别可怜,就做了一个糖人送她。
神君亲手做的糖人,可是自带福气的,足够这小崽子受用一辈子。
目送那小崽子去和小伙伴们炫耀糖人了,折光神君才传音道:“小天仙,不想听道了?本座早就说过,你被你师父养刁了,听这些庸才讲道,是浪费时间。明日启程可好?”
沈清姿一个修仙小萌新,可不敢称呼仙魔为庸才。
人家熬了万八千年才熬成了仙,她投机取巧吃了一颗仙丹,区区三十多岁便成仙,是没资格鄙视任何“庸才”的。
她直接回答最后一句,压下欣喜,力持镇定道:“好,折光神君想什么时候启程,就什么时候启程。”
折光神君却慢悠悠道:“瞧你不急不躁,不慌不忙的,怕是还留恋凡尘,早知你不急,本座应多陪你留几天的。”
沈清姿若知他这么想,方才就会表现得急切些了,但谁知她真表现急切了,折光神君会不会又多留个几年呢?
总之,与他相处久了,她依旧摸不准他下一句会说什么,下一瞬会做什么。
她轻轻笑道:“无论如何,我的想法不重要,折光神君是否尽兴了,才是最重要的。”
“小天仙,你的嘴巴是越来越甜了,这糖人正正好适合你。”折光神君笑眯眯传音,又对前来询价的妇人道,“夫人原谅则个,这只糖人是祖传的,非卖品。”
那妇人询价的,正是沈清姿幻化成的仕女糖人,她穿的是宫廷服饰,但这种风格不在沈清姿的认识范围内,不知哪朝哪代的,倒也挺优雅华贵。
那妇人遗憾极了,折光神君给她做了个差不多风格的糖人,只脸长得不一样,她才欢欢喜喜走了。
大街上车水马龙,有仙魔压阵,修仙者不敢放肆,敛去修为,充作凡人,将这望仙镇填充得更像繁华盛世了。
大街的尽头,一家三口缓缓走来。
娇俏玲珑的女子,眉心有一朵冷艳的梅花,挽着高大男人的手臂,蹦蹦跳跳,神采飞扬。
男人面容冷沉,眸若寒星,小心护着她,不让摩肩接踵的人群冲撞了她。
两人身后,跟着一个背刀的青年,看年纪,才及弱冠。
青年气质温雅,双眼有些忧郁,手里抱着一只羽毛鲜亮的灵鸡。
他寡言少语,别人撞了他,不见他生怒,他撞了别人,也不见他开口道歉,只微微颔首欠身,以示歉意。
一看,便是涵养极好的贵公子。
这三人,便是梅姬、闻霆和子让。
梅姬语气欢快,眼神活泼,撒娇道:“相公相公,那灵鸡羽毛长得实在好看,它可是凡人听道主讲道,跟随它的主人一起飞升的,千年万年难得一遇,我实在见猎心喜,才将它盗了来。我发誓,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它,比它的主人更周到,绝不让它受半点委屈。你就让我留下它吧,好不好嘛!”
她抱着闻霆的手臂,摇啊摇,娇声软语。
闻霆冷铁似的心,也叫她摇化了,叫软了,宠溺地道:“也罢,那凡人乍然飞升到仙界,毫无根基,这灵鸡他应是养不起的。改日,我叫下属送些仙灵石给他,作为补偿吧。”
“相公,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梅姬欢喜不已,趁人不注意,吧唧亲了闻霆一口。
闻霆愣了一愣,目视前方,伪装镇定自若,耳根微微泛红,轻斥道:“不许胡闹。”
“我才没胡闹!你明明也喜欢的,瞧你眼睛里全是笑出来的小星星。”
闻霆莫可奈何:“这里人多。”
梅姬狡辩:“所以我就偷偷亲了一下。”
闻霆道:“一下也不行。”
“好吧,以后我不亲你了。”
闻霆几乎是下意识地道:“不行。”
梅姬噗嗤一声笑了:“你是不是矛盾呀?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闻霆眼神温软,拿她没有办法,退让一步:“那你还是亲吧。”
这一句,他说得非常小声。
连他们身后的子让都没听清。
梅姬捂嘴,双眼弯成月牙,这时,他们经过了一个卖糖人的小摊子。
梅姬一眼看到那个非常漂亮,还非常眼熟的糖人,她怔了一下,听到摊主老人说那糖人是“祖传的,非卖品”,几乎是本能,她无声无息盗走了那只糖人。
一眨眼的功夫,糖人进了她的乾坤袖。
子让微微抬眼,左右扫视一眼,脑海里不断倒放方才的每一个瞬间。
在两个瞬间之间,糖人摊子上少了一只糖人。
他没有看清那只糖人,只略有印象,是个服饰别致的仕女糖人。
他的脚步顿了一顿,在糖人摊子上悄悄留下一锭金子。
三人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梅姬蹦蹦跳跳,闻霆偶尔回答她一句,子让抱鸡背刀,沉默跟在后面。
他们穿过了这条街。
折光神君传音道:“不逗你玩了,该打烊了。小天仙,咱们该回去——嗯?”
人呢?
他抬眼一扫,脸色变了。
下一刻,眼中蓝光流转,开启破妄之眼,只一个呼吸间,他便找到了沈清姿,不由冷笑一声:
“盗仙!你当真不知死活,本座的人,你也敢偷!”
他正要施展法术,将将抬起手,便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侧目,一眼看穿来人的幻术,微微惊讶:“羲衍君?”
“折光君,别来无恙啊。”羲衍含笑道,依旧是慈眉善目、仙风道骨、卓尔不群。
哪怕他此刻赤着双足,穿一身穷苦凡人的短褐、补丁裤,裤腿半挽起,头戴一顶破草帽,背上扛一根粗制滥造的鱼竿,手上拎了一只鱼桶,脸上满是饱经岁月摧残的沟壑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