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芳鼻孔朝天,鄙视地看一眼沈清姿,乖张道:“什么美貌啊,丑就是丑,神仙都是丑八怪!毒仙,你也丑得人神共愤!”
子让尴尬,讪讪道:“漱玉仙子莫跟他小孩子计较。”
沈清姿听停芳说得有趣,看出些端倪,丝毫不动怒,反而笑问道:“停芳小公子,那你认为,谁长得漂亮呢?”
停芳指指天衢宫里无处不在的鬼面具侍从,道:“瞧瞧,他们才叫漂亮,长得那叫一个赏心悦目!”
那些鬼面具,青面獠牙,面目狰狞,凡人小孩见了必要做噩梦的。
沈清姿哭笑不得,这孩子相当叛逆。
停芳见她如此表情,当她瞧不起自己,就嘲讽道:“你分明特别讨厌盗仙,你还跟她讲话,拍马屁奉承她,虚伪!”
“停芳!”子让忍无可忍板起脸呵斥,无论如何,他无法看着沈清姿被人当面这般揭穿面子。
尽管她只是沈母后的轮回身。
停芳半点不带怕他,漆黑乌亮的眼眸里盛满恶意,嚣张地说:“你也是啊,你明明不喜欢我舅舅,还一口一个父王,叫得亲热,好像他是你亲爹一样。你比她还虚伪!”
子让敛眉道:“这叫人情世故,情非得已,你莫要再说了,再口无遮拦,早晚会闯大祸的。”
“闯祸就闯祸,大不了一个死呗,活着也怪没意思的。”停芳无所畏惧,眼里一片坦荡与坦然,以及厌世,冷冷哼道,“这天衢宫里,只有这些鬼面具侍从们最坦诚,把鬼面具挂脸上,他们最漂亮。而你们,明明没有戴面具,却似戴了面具一般——虚伪至极,丑陋不堪!”
沈清姿沉默。
子让也沉默了。
他们彻底明白了停芳厌恶仙界的缘由。
而他们,是这个缘由的一部分。
半晌,子让才低低道了句:“人生在世,谁不想活得潇潇洒洒,甩脱一切伪装呢?可谁又能真的随心所欲。”
停芳听了,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的厌弃更甚。
他一时躁郁,甩手将袖子中的小玩意全部扔地上,一脚一个用力踩,踩成稀巴烂。
沈清姿吓一跳,这才察觉,停芳与别的孩子不同,火气特别大。
她想到盈苒公主强闯彼岸宫时,折光神君说的话,隐隐了然。
子让也不阻止,冷冷立在一旁,任由他怎么踩,怎么发泄。
好一会儿,那些凡间的小玩意全部碎成渣渣,再也拼凑不起来了,停芳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没事儿人似的,昂首阔步抱臂说:
“还不走?你们是木头吗?看我作甚?不爽你们也找些小玩意踩一踩,踩爆的碎裂声,当真悦耳动听。”
三人再次前行。
这回没人说话了。
子让传音道:“抱歉,漱玉仙子,停芳不是针对你,他对仙魔都没有好印象。他是盈苒公主下凡渡劫时,以凡人之身与魔尊生下的孩子,生下来不久便日日经受逆转血脉之苦,在完全逆转成凡人之前,他无法修炼仙术。
从记事起,他便住在天衢宫,没有踏出过天衢宫一步,因此脾气格外大,性子格外乖戾。他的本性是善良的。”
沈清姿早已猜到真相,传音回道:“无妨,我能体谅,今后少与他打些交道便是。”
这停芳的身世,的确令人同情。
但,他生父是魔尊,生母是龙族的盈苒公主,舅父是天庭太子,未来舅母是凰族公主,外祖父是天帝,外祖母是天后——哪里轮得到她同情?
比起停芳,她觉得,还是自己更可怜一点。
没走多久,三人来到一座华美巍峨的宫殿前,匾额题字:静喧殿。
子让道:“这便是我母妃的宫殿。”
“静喧”二字,是沈清姿万万没料到的。
梅姬此人,与“喧”字最为契合,那一个“静”字,难道是闻霆想压一压梅姬喧闹的性子吗?
沈清姿无瑕多思,进了殿门,才发现殿内虽有来往的侍从,却还是显得幽静空寂。
子让领她来到一处偏殿的门口,推开门说:“母妃常住父王的主殿,与父王一同起居,不常回静喧殿。我平日住这里,不过多数时间是在闭关。这处偏殿无人居住,便给漱玉仙子暂居,灵鸡也养在此处。”
那灵鸡极有灵性,时时听到人喊它“灵鸡灵鸡”,便记住了,此时听子让说到灵鸡,它便在子让怀里扑腾两下翅膀,咕咕叫两声。
停芳冲它扮鬼脸,灵鸡怒了,伸长脖子去啄他。
停芳围绕子让左躲右闪,得意地嘲笑道:“你这只蠢鸡,连话也不会说,岂敢叫灵鸡?改日将你炖成汤,我好尝尝灵鸡汤的滋味!”
他故意舔舔嘴巴。
灵鸡又惊又怒,扑腾得更厉害了。
但它到底只是灵鸡,不是仙鸡,子让稳稳抱住它,不准它伤到毫无修为的停芳,连灵鸡波动的灵力,子让也一并化解了。
沈清姿暗赞子让细心,又暗暗想,这停芳,委实是个熊孩子,好端端的,招惹那灵鸡做什么。
子让一脸严肃道:“停芳!不许胡闹,灵鸡尚未学会说话,也幸亏它不会说话,不然天天你俩吵架,可要烦死我了。你不许再说吃灵鸡的话,灵鸡听得懂,会吓着它。它是母妃的灵宠,你要学会尊重它,知道吗?”
停芳无趣地说:“真烦,你们整天对我说的最多的话便是,这不许,那不许。我讨人厌,我走就是了!”
说罢,不顾子让的赔礼和挽留,硬是甩袖子走了。
子让轻叹一声,回头对沈清姿说:“停芳闹了些,这天衢宫的每一寸土地,他都踏过,实在腻了,好容易来了只灵鸡,他难免新鲜些。漱玉仙子还是看好灵鸡,莫让停芳借着灵鸡生出乱子。”
沈清姿点头道:“我记住了。多谢毒仙提点。”
子让略略抬眸,迎上沈清姿陌生的眼神,心里刺了一下,缓声道:“漱玉仙子不嫌弃的话,叫我子让可好?”
沈清姿无可无不可,从善如流道:“子让仙君。”
子让的眼眸微微湿润,眨了眨眼,恢复正常,温和笑道:“漱玉仙子先歇息一下,我去寻些工具来,把灵鸡的住处改造改造。”
沈清姿接过灵鸡,抱在怀里,目送子让的背影消失。
她自认能够轻松制服一只灵鸡,便放下灵鸡,鼓励灵鸡熟悉环境。
哪知,这灵鸡在子让怀里十分嚣张,对上她这个陌生人,以及周围陌生的环境,就完全怂了,甚至还想去追子让。
结果,它追到门口,发现子让早已不见,且外面更加陌生,又扑棱翅膀飞回来,夹着翅膀,缩在沈清姿的脚边,一直咕咕叫。
沈清姿好歹是仙人了,能听懂灵鸡的叫声、看懂灵鸡的表情。
灵鸡乞求:“咕咕咕……带我去找主人,我要主人,我不要待这里,待这里会被吃掉的!”
沈清姿的心情有些微妙。
折光神君、师父羲衍、闻霆太子,他们这些上神,看她的时候,是不是也能轻易读懂她的每一个眼神和心思?
正思忖着,子让已拿着一堆工具回来了。
灵鸡大喜,扑开翅膀朝他奔跑过去。
若它有表情,此刻定是喜极而泣。
“咕咕咕……呜呜呜,我以为你抛弃我了!”
子让笑着摸了摸它的羽毛,以示安抚,便动起手来。
他敲敲打打,很快做好一堆木条,在灵鸡居住的宫殿外扎了一个栅栏,扩大它的活动范围,又在偏殿空地上,开辟出一块菜地,种了好几种灵蔬。
“这几日,我研究过仙界养鸡的书卷,灵鸡最爱吃这几种灵蔬。漱玉仙子可每日用灵雨滋养灵蔬,给灵鸡做口粮。”
不止如此,他还捉了些灵虫来放在灵蔬上。
那灵鸡果然欢快极了,四处撒欢,显然很乐意在此处安家。
子让干活时,沈清姿一边看他敲敲打打,一边读他带来的书卷。
她看完《灵鸡饲养手册》时,子让也改造好了这处偏殿。
子让略作踟蹰,沈清姿放下书卷,道:“子让仙君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尽管开口。”
子让似鼓起了好大的勇气,方道:“漱玉仙子,我为你打一个秋千吧,你闲暇时,可荡秋千晒太阳、读书。”
沈清姿心尖忽然一颤。
她记起了在凡间被囚禁别宫的那段日子,子让和子诺常去探望她,兄弟俩会围绕在她周围,推她荡秋千。
那段日子,虽憋闷,但也有可回忆的甜蜜。
如今回头再看,那些回忆都染上了鲜红冰冷的血。
她轻轻喘了一口气,敛去所有郁气,笑道:“有何不可?多谢子让仙君。”
子让腼腆的笑容,一下子灿烂起来,眼里如揉碎了细小的星星,眼角微微上翘。
他十分利落地做了个秋千,和澜山别宫的那架秋千几乎一模一样,只做秋千的木头换成了坚韧的灵木,毕竟它要承受一位仙人的重量。
“漱玉仙子,你来试试,是否结实。”子让唤她。
沈清姿缓缓坐了上去。
子让在身后推她。
秋千轻轻荡起。
一时,安静极了,唯有微风吹过裙摆的沙沙声,以及秋千掠过风的声音。
沈清姿嘴角含笑,眼里却含悲。
她要很克制,才不会让眼中浮起泪光。
子让双手稳稳推着秋千绳索,微微仰头,用力眨眼,眨掉眸中泪水。
他也要很克制,才不会冲动地抱着她哭,哭回不去的时光,哭回不来的长兄。
终于,他如梦中一般,又为他惦念一生的人荡起了秋千。
?
梅姬累极,沉沉睡去。
闻霆抚了抚她湿润的脸蛋,低头在她眉心落下一吻,便披衣而起。
片刻后,他穿戴整齐,来到书房。
书房的桌案上,有一个精致的绿色玉盆,盆外雕刻朵朵红梅,里面盛放丰沃的土壤,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种。
闻霆习惯性地先给花盆浇水,浇到一半,才想起来,梅姬已化作人形,这花盆空置了上万年。
闻霆旋身坐下,目光沉沉地望向书案前垂手而立的两个小仙。
俩小仙屏气凝神,齐齐施礼道:“轮回使\/阎王拜见太子殿下!”
闻霆淡淡嗯了声,面容冷淡,令书房的气氛陡然肃杀。
白胡子老头儿是轮回使,轮回使今日的衣裳穿得格外正式,哪怕去拜见天帝也不见得会穿得这般齐整,上前一步道:
“殿下,这是那漱玉仙子第八十二世协助神仙渡劫的命册,请殿下过目。”
闻霆抬手接来,不快不慢地翻阅,命册所写,与今日漱玉仙子所述一字不差,只结局改变了。
命册中,黎月溶放了一把大火,本想烧死自己,快死的时候,突然不甘心一辈子这般凄凉憋屈地结束,奋力爬出火海,连夜逃走了。
那探花郎得知原配烧死了,连骨灰都没剩下,心底不知为何刺痛,仿佛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嘴上却倔强地说了八个字:
“死得其所,死有余辜。”
自此后,他常常心不在焉,日夜梦到黎月溶的身影,他认定黎月溶爱他不可自拔,死了做鬼也要缠着他,找了和尚道士做法,问到底是不是她的鬼魂缠上了他。
和尚道士怜悯地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探花郎斥责他们胡说八道,把他们赶出府,又想把贵妾扶正,还摔碎了黎月溶的牌位,因睡不好觉,总梦到她,便沉迷醉酒。
贵妾见自己快成正室了,得意忘形起来,与情郎厮混,正说到她使计害死探花郎的未婚妻,栽赃嫁祸给黎月溶,被突然酒醒寻来的探花郎抓个正着。
探花郎一番刑讯逼供,才得知真相。
原来当年贵妾也看上了他的美貌,奈何轮不到她嫁给探花郎,先是害死探花郎的未婚妻,栽赃嫁祸给“恨嫁”的黎月溶,准备一年后向探花郎提亲的,哪知探花郎竟娶了黎月溶,她只能为妾。
朝夕相处,她早已看出探花郎爱上了黎月溶,不忿下,找了情郎,给探花郎赠送绿帽一顶,还给情郎生下一双儿女,也栽探花郎头上。
而且,她还买凶去玷污黎月溶,并说是探花郎指使的。
黎月溶这才绝望自尽。
探花郎惩治了毒妾,在黎月溶的衣冠冢前哭瞎了一只眼睛,出家当了个瞎眼道士。
几年后,他又遇到黎月溶。
此时,黎月溶已在大火中毁了容。
两人一个认出对方的脸,一个认出对方的声音,一番追妻火葬场,探花郎另外一只眼睛也哭瞎了,黎月溶才终于原谅了探花郎,夫妻双双把家还……
轮回使得意地捋着胡子道:“那探花郎心瞎了,识人不清,小仙就让他瞎了眼,正正好与贪好美色而毁容的黎月溶一对。
可惜啊,那黎月溶半路成仙了,留下探花郎孤独终老——唉,希望魔尊不要看这个命册的话本,小仙真怕他又气得打过来,逼着云祈仙君娶漱玉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