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使嘴上说着可惜,那欢快捋胡子的动作可一点不可惜,反而透着一股子期待劲儿。
只这是天衢宫,面前是素来不苟言笑、刚正无情的闻霆太子,他不敢嚣张。
闻霆轻轻颔首,没有说什么,看向阎王。
阎王恭敬道:“太子殿下,这是漱玉仙子的轮回簿,记录了漱玉仙子从第一世协助应闲仙君渡劫,到成仙之前最后一世,所有的记录。”
“呈上来。”
阎王肃然呈上生死簿。
闻霆快速翻阅,上面记录沈清姿每一世轮回的生死详情,何时出生,出生何地,身世为何,一生功过,何时死亡,何时喝下孟婆汤,何时进入六道轮回,极为详尽。
除了协助神仙渡劫的八十二世,沈清姿还轮回了四百多世,而每协助神仙渡劫一次,她的功德就加厚一层,到最后,甚至阎王也算不清她到底积累了多少功德。
闻霆隐隐觉得不对。
但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他是高高在上的龙族,六界最为尊贵的仙族,六界蝼蚁协助龙族渡劫,适当赏赐功德,天道厚待之,这是应该的。
他将生死簿,随手递给身旁的鬼面具侍从。
鬼面具侍从仔细核对,俯身道:“太子殿下,轮回使所言,生死簿所写,漱玉仙子所言,与属下去凡间调查的结果一致。属下还曾去过忘情谷打探,忘情谷的弟子说,忘情谷主的确曾托折光神君下凡取《慧心经》。漱玉仙子的来历可查,已明。”
闻霆却敛眉道:“可本君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鬼面具侍从不敢多言,保持俯身的姿势。
书房的气氛越来越压抑,轮回使和阎王的额上,不约而同滴下冷汗。
半晌后,闻霆才发慈悲道:“既然漱玉仙子的身份没有问题,她贸然闯进天衢宫的过错且放一旁,本君也不好小题大做,拿她当个刺客看待。轮回使,阎王,你们且回去吧,烦劳你们跑这一趟。”
轮回使和阎王连声道:“不敢不敢。”
二人相携走出天衢宫。
出了宫门,飞了小半个时辰,才敢大喘气。
阎王擦冷汗道:“太子殿下的威仪,越来越重了。”
轮回使也擦冷汗道:“是啊,从前我还敢与殿下开玩笑,如今哪里敢在殿下面前说笑。”
阎王纳罕地问:“那漱玉仙子不是弗居殿的小师妹吗?如何去了天衢宫?”
“这老夫哪里知晓?阎王若是得了消息,可与老夫说道说道。老夫对那漱玉仙子,当真是怕得紧,自她飞升,老夫便不敢出门,生怕与她撞上,叫她一剑给杀了——上回,她与小应闲上擂台,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却半点不留情面,一剑将小应闲给劈成两半,可怕无比!小应闲道心有损,这辈子怕是废了。老夫当时吓得拔腿就跑,生怕被她认出来。这漱玉仙子,与我笔下的柔情女子,可是半点不像了,不像了!”
轮回使心有余悸,摆了摆手,甚为遗憾。
阎王撇嘴道:“你也知你给人家写的命册不厚道?你叫她世世受苦也罢了,你还非叫她世世爱上将她虐得死去活来的神仙,这放在谁身上,谁也不能忍啊。难怪你要逃跑。”
轮回使讪笑道:“老夫哪里料得到,她有成仙的机缘啊。若早知道,最后一世,我就叫她使劲虐一虐云祈了。”
阎王与他同行是冤家,朝死里讥笑他:“你跑也白跑,人家漱玉仙子根本不认识你。哪日跟你计较时,你还是跑也白跑,她身后有彼岸宫和太阿仙宫当靠山,一剑劈了你,你也没处说理去,天帝怕也只能道一句,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谁叫你往日逮着她是个凡人好欺负呢?”
轮回使丧兮兮道:“渡劫渡劫嘛,不就是你虐虐我,我虐虐你,虐出花儿来,才叫渡劫。你瞧,她这不是渡劫成仙了吗?老夫也算功德一件。那些仙子们不就爱看这些?那些仙君神君们,历劫归来,明白了爱的真谛,也来感谢老夫呢。”
阎王讽刺道:“你那话本千篇一律,看一本等于看一千本一万本,你听最近谁还讨论你的话本?”
轮回使眉毛倒竖,阎王可以质疑他的人品,但决不能质疑他写的命册和话本,立时反驳回去:
“那是折光神君爱护小辈,不让议论罢了。且最近仙魔炙手可热的几个人物,那漱玉仙子,那魔尊和盈苒公主、停芳公子,哪个不是与老夫的命册相关?没有老夫的命册,仙魔两界可要无趣多了。”
阎王哼道:“我看你啊,就是乱子的源头,尽给六界添乱!盈苒公主渡劫时受辱,恐是你的命册泄露了,叫魔尊钻了空子。哪日查出来,你也脱不了干系!”
轮回使登时吓出一身冷汗,跳脚骂道:“阎王!老夫给你三分颜面,你就当你能开染坊了是吧?”
两人正斗嘴斗得起劲,忽看到一个八九岁的小童腾云而来,于是同时闭嘴,迅速恢复高冷神仙的模样。
那小童离得近了,二人方认出是折光神君的侍童,齐齐道:“九幽上神!”
小九憨态可掬:“你二位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何故一起啊?”
阎王三言两语说清了上天的目的。
小九嗤笑一声,道:“闻霆太子真不要脸!”
阎王和轮回使大惊,阎王忙谄媚道:“九幽上神这话万万莫叫闻霆太子听去了。”
意思是,闻霆太子可记仇了。
此时的他,虽也恭敬,但谄媚的态度让他显出几分亲近,与在闻霆面前时判若两人。
小九呔了一声:“那漱玉仙子可不是强闯,也不是偷溜进天衢宫的。当时漱玉仙子正与我家折光殿下于凡间听道,折光殿下扮作卖糖人的老翁,将漱玉仙子变作糖人,哪知就在我家殿下的眼皮子底下,那盗仙胆大包天,竟顺手将漱玉仙子给盗走了!如此,才有你们今日跑的这一趟。”
阎王和轮回使面面相觑。
天衢宫是闻霆太子的老巢,闻霆太子不可能不知道漱玉仙子是怎么进去的,却一直说她来历不明,将她查个底儿朝天,颇有要狠狠惩治的意思。
这一本正经颠倒黑白的本事,也是没谁了。
轮回使强行挽尊道:“闻霆殿下行事严谨,有‘些许’的疑神疑鬼了。”
三人聊了几句,各自匆匆返回。
不几日,闻霆太子颠倒黑白强留漱玉仙子为侍女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别管外面怎么传闻霆太子疑心重,旁人进了天衢宫又是如何越发战战兢兢,那些流言入不了闻霆太子的耳,沈清姿依旧当着她的养鸡侍女。
她在静喧殿安稳了几日。
子让很照顾她,带她逛遍了天衢宫所有她能踏足的地方。
梅姬对她的灵宠正新鲜,每日必来,还会缠着沈清姿讲些弗居殿的事,百般打听羲衍神君的消息。
沈清姿也算与梅姬相熟,深知她的秉性,当她对谁感兴趣的时候,说明那人有她想偷的宝贝。
她暗暗琢磨,师父那里,梅姬想偷什么呢?
她一面琢磨,一面应付梅姬,多少透露一些她与几位师兄师姐相处的日常,问到师父,一概回答:
“师父常常闭关,我也没见过多少次。”
每当她这么说,梅姬便会嘟着嘴道:“哎呀,你这个侍女当的不合格,怎么对羲衍神君一点不上心呢?还有,你怎么又忘了?你不能叫羲衍神君为师父,你应该称呼宫主,或者神君。”
沈清姿在这一点上绝不让步:“可大师兄他们都叫师尊,那我也能叫师父。我喜欢称呼羲衍神君为师父,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师父。”
梅姬嫉妒得眼睛都红了,瞪她几眼,见她不肯妥协,只得作罢。
渐渐的,大概是怕她自己嫉妒死,提起羲衍神君的次数越来越少,这灵鸡也变得没意思起来。
这一日,子让做了些鲜花饼,特地送来给沈清姿品尝。
他腼腆地道:“我是第一回做,味道平平,你千万别嫌弃。”
沈清姿笑了笑,捻了一块来尝。
她微微顿了顿。
味道与从前在凡间时,子让探望她送的鲜花饼,味道一模一样。
原来她从前吃的鲜花饼,也是子让亲手做的。
子让紧张地问:“是不是不合你的口味?”
沈清姿轻轻摇头,慢慢吃完一块,擦了擦手道:“很好吃,恰好合我的口味。”
子让松口气,又变得激动,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她,似在透过现在的她,去追忆过去的她。
沈清姿抬起手,本想揉揉他的脑袋,又想起不合时宜,便硬生生转个方向,抚了抚鬓角的发丝,笑道:“听道时,我做了些笔记,子让仙君愿意与我互相分享吗?”
“当然。”子让回过神来,眼神躲闪开,匆匆忙忙转身,左脚拌右脚,踉跄了好几下,“我回去拿。”
沈清姿点头。
却不想,他回来时,身后跟了个小尾巴。
停芳嗅着鼻子,一路嗅到石桌上,抓起鲜花饼就吃,一手拿一个,一边咬一口,嘟嘟囔囔:
“真好吃,漱玉仙子,这是凡间的食物吗?”
沈清姿将盘子推过去,笑道:“是凡间的食物,不过,这可不是我做的,是子让仙君做的。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子让?”停芳上下打量子让,哼了哼鼻子,“你还会做吃食啊?以前怎不见你做?”
“以前忙着闭关修炼,没机会。”子让郁闷地看着他狼吞虎咽,把一盘子鲜花饼都祸祸完,脸有点黑。
沈清姿看得有趣,子让一向好脾气,今日难得看他黑脸。
停芳毫不留情地戳穿子让:“你不愿做就不愿做,非要扯修炼当借口,虚伪!”
子让的脸更黑了,不敢与沈清姿对视,端架子说:“停芳,莫要把虚伪挂在嘴边……”
“又来了!又来了!跟你说话真无趣,动不动就教训我!你若当真教训我,我听听也就罢了,反正耳朵早就起了茧子。你只是面子挂不住,或者掩饰心虚,这教训我可不听!”
停芳吃完了,也不管手上沾了油污,就用双手捂住耳朵。
“不听不听就不听!任你王八念经!”
子让啼笑皆非,叹气:“好了,不教训你了。我要与漱玉仙子论道,你且去玩去。”
停芳便去抓鸡。
沈清姿学会了与灵鸡沟通,与灵鸡传音几句。
那灵鸡就咕咕叫,张开翅膀,到处乱飞,停芳四处追它,恶狠狠叫嚣着:“别跑!待我抓到你,将你炖了鸡汤!”
灵鸡一听这话,再一看停芳那认真的表情,吓得跑得更快了。
子让和沈清姿坐在树下互相分享笔记。
两人都是修仙小菜鸟,论道起来,谁也不嫌弃谁,倒比与别人论道来得更自在。
一直到月上中天,子让才意犹未尽,从书卷中抬起头,就见沈清姿趴在石桌上,不知何时睡熟了。
女子身姿纤细窈窕,面容皎皎如月,月光映照下,浓密纤长的羽睫落下两道阴影。
如一幅清艳隽永的美好画卷。
又如一场不真实的梦。
他不由自主伸出手,想要触碰这人是不是真的,伸到一半,倏然缩了回去。
他站起身,从乾坤袖中取出一件披风,为她披上,然后抱起蜷缩树下睡得正香的停芳。
停芳梦里正在下油锅,子让一碰他,他就醒了。
身体中未减轻的疼痛,令他回味梦境时,不自禁打个寒战。
他窝在子让怀里,揉了揉眼睛,伸头去看石桌上的沈清姿,出了殿门,走了一段路,他才眨眨眼问:
“子让,你喜欢她?”
“喜欢。”子让毫不犹豫回答。
“哦,难怪你做鲜花饼给她吃,日日陪伴她,与她论道,还把你最喜欢的披风送给她。”
子让嘴角翘起,又蓦地垂下。
这些是他从前一直想做的,如今他已没有资格。
只不过,欺她不记得罢了。
子让一路将停芳抱回他自己的殿内,他打开一个小箱子,推给停芳。
停芳低头看了看,怔住。
是那日,他踩坏的小玩意儿。
子让用仙力全部复原了。
他很喜欢它们,不然也不会专门挑出它们来,但有时候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踩坏喜欢的东西,只有破坏的那一刻感到快乐,破坏完了,剩下的便是懊悔。
他谁也没告诉。
他哼一声,小脑袋仰得高高的,傲慢地说:“子让,这些垃圾小破烂儿,你怎么又捡回来了?”
子让温和地说:“你带回去。”
“我可不是收破烂的。”
“既然你已不喜欢,那我便毁了去,反正留着占地方。”
子让抬起手,停芳忙用整个身子护住小箱子,恼羞成怒道:“你明明看出我喜欢它们,你还故意激我,你这人真虚伪!”
子让微微一笑,正要说什么,突然变了脸色,立即起身,闪身消失前留下一句:
“你待在我的房间不要动,有人夜闯静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