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她慢慢告诉薛子缘,擎天树和吞天蚁的故事。
薛子缘若有所思:“你很喜欢擎天树?”
沈清姿笑道:“自然喜欢她。她对待感情十分坦荡,喜欢就是喜欢,虽命运对她荒诞了些,但她从未怨天尤人、自怨自艾,而是努力求生。她误会吞天蚁所爱是从夜神君,也没有因嫉妒做出失当的事来,直到……寿元将尽,她也勇敢地问吞天蚁一句,是否记得云星怜。”
她眼中的笑意渐渐落下。
薛子缘似在沉思什么,半晌他幽幽道:“我很是羡慕擎天树,爱一个人,就告诉他,坦荡面对自己,也坦荡面对所爱之人,哪怕生命到了最后一刻,她也要成全她自己,成全吞天蚁,不辜负他们相爱一场。擎天树很勇敢。”
“是啊,”沈清姿唏嘘,“若他们没有错过那百年就好了,吞天蚁的余生就更不会遗憾了。”
薛子缘问:“漱玉仙子与擎天树是同类人吧?”
沈清姿黯然一笑:“算是吧。”
她曾经也深深爱过一个人。
她没有辜负他们的感情。
他也没有辜负他们的感情。
是命运辜负了他们彼此。
宋兮越,她已经许久没想起过他了。
如今回头看,一想到轮回使,她就觉得,什么都是假的,什么都是虚幻的。
有时,她甚至觉得,连她自己也是假的。
若没有轮回使写的那几笔,真正的她,该是什么样子呢?
她想象不出来,也没有闲暇去想。
沈清姿收敛思潮,咬了咬唇,问道:“薛阁主,你曾说,要送我拂铃花,还作数吗?”
她也算救了薛子缘一命。
当时,若没有擎天树之泪和生命之心封印的记忆相融合,她和吞天蚁不会罢手止戈,最后,擎天树必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杀了吞天蚁。
而她,未必是擎天树和吞天蚁联手之敌。
薛子缘平安出了蚂蚁王国,她的救命之恩是实打实的。
可她万万料不到,薛子缘竟说:“若没有听过擎天树和吞天蚁的故事,我大约会将拂铃花赠送于你,当做报恩。可我听过了,漱玉仙子,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我才能将拂铃花送给你。”
“……”
沈清姿目瞪口呆。
她讲那个故事,只是想和薛子缘拉拉近乎,总不好刚逃出生天,就问他要拂铃花吧?
“你放心,我不学吞天蚁那般出尔反尔。我此刻卑鄙地向你提出一个要求,是因为,我只有这个机会向你提出要求。”
薛子缘的眼神弥漫悲色,但异常固执坚定,仿佛注入了一股孤勇的决绝之意。
沈清姿蹙起秀眉问:“你先说,是什么要求,我看看我能不能做到。”
薛子缘取出一块流光溢彩的漂亮石头。
“这是幽冥石,其内是一个幻境。我有一心愿未了,漱玉仙子可否进入幻境,了结我的心愿?我保证,里面没有任何危险,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幻境世界。”
沈清姿低头,那块幽冥石表面光滑,显然主人经常摩挲它。
瑥瑶是睡仙,她也有一块幽冥石,经常把她自己的梦化作幻境装进幽冥石中,瑥瑶戏称幽冥石为造梦石。
因此,沈清姿一眼就认出了幽冥石。
这里面应该装着薛子缘的执念。
沈清姿看向薛子缘,眼神渐凉。
薛子缘漠然回视她。
只有微颤的指尖,泄露了他的紧张。
没有多做犹豫,沈清姿道:“好,我答应你。”
薛子缘松口气,收起幽冥石,小心翼翼敛好眸中乍泄的喜悦,拱手道:“多谢漱玉仙子成全,薛某感激不尽!”
沈清姿眉头拧着,委实看不出薛子缘的恶意,可也看不出他有好意。
两人来到一处隐蔽的山洞内。
薛子缘先布置一层阵法,沈清姿怕引来凶兽凶植,吃了他们的肉身,又拿出自己的阵法,再布置一层。
薛子缘默默看着,没有任何异议。
布置完了,薛子缘盘膝坐在一侧大石上,沈清姿五心向上,坐在另外一侧的大石上。
幽冥石悬在两人的中间。
薛子缘能明显感受到她的疏远,心底微微有些凉意,彬彬有礼问:“漱玉仙子,是你先进去,还是我先进去?”
薛子缘先进去,可能会在幽冥幻境中动手脚,但沈清姿先进去,薛子缘也可能会对她的肉身动手脚。
沈清姿既已选择答应他,也就选择了相信他。
她没有时间与心情,在这里和他拉扯。
“我先进去吧。”
语罢,她闭目,掐了一个法诀,元神瞬间进入幽冥石中。
薛子缘微微惊讶,他看到一把煞气凛凛的黑剑,追着她的元神,一起进入了幽冥石。
那把剑充满了危险的气息,对旁边的他没有丝毫恶意,反而像是……对沈清姿的元神恶意满满。
薛子缘摸不到头绪,但想来她自己是知道那把剑的。
他没有闭眼,而是双眸望着她的脸,隔空将拂铃花推入她的怀中,随后也掐了一个法诀,元神进入幽冥石中。
?
沈清姿出生在大宋国,她是长平侯府的嫡长女,从小受尽宠爱,爹娘疼爱她,长兄疼爱她,祖母疼爱她,底下的妹妹们敬爱她,以她为闺秀楷模。
因她过目不忘,学什么都快,很快就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四书五经、针黹女红这些,失去了兴趣。
娘亲不准她一个大家闺秀学武,三令五申,还威胁要用鸡毛掸子打她。
内心傲气不屈的沈家大姑娘,偏偏越不让她学武,她越对习武充满了兴趣。
她常常趴在演武场的墙头,看沈三叔教导沈家兄弟们习武,偷学沈家枪。
后来,沈家来了位尊贵的客人,七皇子殿下,薛子缘。
听说他的母妃,在他生辰之日病逝,他因思母病倒,圣上命他出宫散心,借住长平侯府,顺便在沈家修习武艺,以强身健体。
沈清姿在墙头偷看了薛子缘多日,直到一天晚上,她心痒难耐,半夜爬起来,去演武场,摸了一把红缨枪,在月下练枪。
就在她沉浸于精妙的枪法中,一遍一遍演练时,忽地听到咳嗽声。
吓得她手一抖,险些闪到腰。
精致如画的俊美少年,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拱手歉然道:“对不住,惊扰到姑娘了。我只是睡不着,出来散散心,不想偶遇姑娘在此练武,这便回去。”
沈清姿跳下演武台。
一步一步走向少年。
少年看了眼她手中寒光闪闪的红缨枪,心头凛然,突然有种怕她提枪刺他的错觉。
他站着没有动。
沈清姿歪头打量他,少年身姿修长,清瘦了些,却自有一股皇家的矜贵之气和读书人的书卷气,尤其他模样俊俏,哪个少女见了他,也不会对他生出不好的第一印象来。
沈清姿同样对他很有好感,黑白分明的眸子灵动娇俏,笑问道:“你便是七皇子殿下,薛子缘?”
少年不知怎么,心头紧张去了些许:“嗯,我也知道你,你是长平侯的嫡长女,因美貌和才华,誉满京都。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沈清姿很高兴有人认可她的武艺,追问道:“你是说,我的枪法很厉害吗?”
“嗯,我瞧着,与沈三老爷的枪法不相上下。不过,许是因你年幼的缘故,比沈三老爷少了杀伐之气。”
“你说我的枪法是花拳绣腿、绣花枕头?”
“不不不,我绝无此意!”薛子缘张口结舌,显然少与小娘子打交道,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急得又咳嗽起来。
沈清姿噗嗤一笑:“别急别急,我不是故意为难你。你说我武艺高强,我是很开心的。”
她心想,这七皇子殿下一点不高冷,不高高在上,倒是十分平易近人。
薛子缘喘匀气,笑了笑:“沈姑娘十分活泼。”
沈清姿眼中闪过狡黠:“我瞧你枪法也十分不错,而我始终未能得到三叔亲自指点,以后,我可不可以向你请教?”
“求之不得。”薛子缘觉得这话不大妥当,有冒犯之嫌,急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我也希望有人能与我切磋,互相进益。且,沈侯于我有恩,若能帮到姑娘,我也能稍稍安寝。”
沈清姿便与他约定,每隔五日,两人夜半来一回演武场切磋枪法。
见薛子缘脸色苍白,沈清姿提出:“更深露重,我送七殿下回院子。”
两人踏着月色,慢慢走回薛子缘的院子。
沈清姿开口告别,七皇子解下披风,披在她的身上,骨节分明的手认真帮她系好系带。
“更深露重,沈姑娘莫要冻着,染了风寒才好。”
沈清姿怔了怔,耳根悄悄发热。
他转身离去时,她也急忙跑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妹妹清璇正站在门口等她。
自此后,每隔五日,沈清姿半夜偷偷起床,去演武场和薛子缘切磋枪法。
头两年,她送薛子缘回院子。
后来,薛子缘养好了身子骨,就改为,他送她回院子。
长平侯府中,从演武场到他院子的路,从演武场到她院子的路,从她院子到他院子的路,两人几乎闭着眼睛都能毫无差错地走一遍。
沈清姿知他因丧母之痛,是不过生辰的,她便年年酿酒,学习做吃食,在他生辰那日,命人给他送去。
希望他能一杯解千愁。
再后来,言官攻讦七皇子结党营私,薛子缘不得已搬离长平侯府。
他离开的那天,去见了长平侯,跪求长平侯将沈清姿许给他。
他一字一顿,极为郑重:“我会一生一世爱她,护她,只有她一人,若违此誓,让我天打雷劈!”
长平侯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少年坐进马车,久久望着长平侯府的门口。
终于,他看到她藏在门后,悄悄露出一个脑袋来。
她朝他眨眨眼,挥挥帕子,那帕子没捏好,竟随风飘走了。
少年一把抓住,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浅浅笑容。
他朝她无声地说:“清姿,等我。”
少女似听到了他的耳语一般,羞涩红透了脸,提起裙角落荒而逃。
两个月后,沈清姿出门上香。
她在山寺中遇到薛子缘。
两人平日里有许多话说,多是交流枪法,今日却异常沉默,只寒暄几句,并肩走过一片桃花林。
到了桃花林的尽头,薛子缘忽然开口:“清姿,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少年从前一直谨守男女大防,称呼她为沈姑娘,这是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他在心里不知唤过她的名字多少遍,第一次叫出口,依旧显得生涩,像是触碰到了某种禁忌,令他心颤。
沈清姿脸颊微热,故作镇定地问:“什么人?”
“去见了便知。”
顺着后山下去,到了相连的另外一座山下。
他引她走进一处农庄。
推开门,一位穿着质朴的女子,正在院中喝茶看书,看到来人,打量了沈清姿一圈,杏眼中浮现浅浅笑意,温雅而和善。
“子缘,有贵客来访,怎么不早些告诉一声,弄得我手忙脚乱没个准备的。”
她说是手忙脚乱,却一点也不慌乱,不慌不忙倒了两盏茶,邀请两人坐下,吩咐一旁服侍的侍女去准备点心果子。
沈清姿看了看女子的脸,又看了看薛子缘的脸,愕然道:“您是,许婕妤娘娘?”
“吓到你了?”许婕妤淡淡笑问。
“没有没有,我只是……我只是替七殿下高兴!”沈清姿扬起唇角,看向薛子缘时眼底溢满温暖的笑意。
许婕妤一下子笑了,看向儿子的目光有些揶揄。
薛子缘稳坐不动,解释道:“我母妃遭人诬陷,厌倦了宫廷倾轧,便对外说是病逝,实则是出宫居住在这山下的庄子里。没了宫规束缚,没了尔虞我诈,倒也快活自在。”
“娘娘这等壮士断腕的果决,令清姿十分佩服!”
“所以,以后我的生辰,你别怕我伤心,只敢找各种借口偷偷给我过生辰了。”
沈清姿的脸又冒热气。
少年逼她直视自己的内心。
入冬,薛子缘上战场立军功去了。
她是沈家嫡长女,是长平侯夫妇的掌上明珠,想要娶她,他必须去争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他贪功冒进,又遭别的皇子算计,逃进雪望山。
沈清姿离家出走,私逃出京,带着妹妹清璇,进入雪望山,翻山越岭,经历无数厮杀,终于找到他。
少年紧紧抱住风尘仆仆的少女。
再没有一刻比现在,他们更确定彼此的心意。
沈清姿伪装成一名小兵,随他一起上阵杀敌。
受伤了,清璇就给他们包扎伤口。
一年后,大军回京。
薛子缘被封为太子,隔了一个月,圣上下旨,封沈清姿为太子妃。
沈三叔亲自来给侄女添妆,揉揉她的脑袋:“我们家清姿长大了,都快嫁人了,岁月催人老啊。”
他送给沈清姿的是一杆红缨枪。
是他自己上阵杀敌的枪。
沈清姿含泪收下。
三叔这回出征,当的是急先锋,腿受伤了,走路有些跛,以后再也不能上战场了。
万幸的是,性命无忧。
之后,沈清姿忙碌起来,忙着绣嫁妆,忙着给清璇开一座医馆。
终于到了出嫁的这日。
十里红妆,花轿抬进东宫。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
仙界,彼岸宫。
折光神君猛然惊醒,冷声吩咐小九彻查彼岸宫的阵法,因为他怀疑有人在阵法上动了手脚,令他进入了一个幻境。
彼岸宫人仰马翻,小九小心翼翼问道:“殿下,您在幻境中经历了什么?”
像是生气,又不像是生气。
折光神君面无表情道:“本座被强吻了。”
小九想了想,问:“那您强吻回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