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如意珠来自孽海，那孽海里，究竟有什么？”沈清姿抬眸问，瞥见羲衍神君眼里的调侃之色，一时羞窘。
实际上，她知道，师父其实并不能看见自己，这只是他留在大道碎片里面的时光旧影。
他只是预判了她的反应，想象他说这些话时，她就在他面前，因此，乍一看，就好像他们真的在对话一样。
实际上，他们之间隔了百年的时光。
她也假装不知，故作轻松地与师父最后一次对话。
当她这句话问出来时，就暴露了两人时光错位的真相。
羲衍神君分外慈爱道：“徒儿，你本就命苦，是师父连累了你，让你的命运苦上加苦，劫上加劫，强行把我的责任扔给你，希望你不会怪我。”
沈清姿鼻子发酸：“师父，我怎么会怪您？我最迷茫无助的时候，是您给了我依靠。我既然身为人族，自当为三界尽力。何况，这些责任，也本不该是您的，您愿意承担，我身为您的徒儿，自然义无反顾，也该承担起来。”
羲衍神君露出个神秘的微笑：“别难过，我们还会再见的。”
语罢，他的身影消散，最后一丝大道残韵彻底融入山川湖海。
“师父！师父！”沈清姿大声喊，“师父，您最后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您是不是还活着？师父！”
天地间无人应答她。
她的声音消失在海边。
海浪扑打海岸，海禽贴着海水飞翔。
沈清姿沿着海边踢贝壳，不时朝海面看看，希望师父的身影再次出现。
可每次都落空了。
最后，她转身离开海边。
师父说他们还会见面，那么，他们一定还会再见的。
她心里隐约明悟，或许她证道成为道君，开启时光长河，才能再见到师父。
怀揣着这个美好的愿望，她再度闭关，领悟时光道。
九片大道残韵，加上琉璃慧心，足够她拓宽大道。
折光神君久等她不至，挨个抓人来下棋。
十二花神和吞天蚁苦不堪言，每天变着法儿绕着他走。
桃夭倒是对凡间、仙界的一切都感兴趣，乐意陪折光神君下棋，奈何折光神君不乐意跟她这个臭棋篓子对弈。
等待的第五百年，他望着毫无动静的山河岁月图，几乎成了一尊望妻石。
十二花神劝他出去走走。
小九传讯说，道主思念他，希望他回家看看。
第六百年，折光神君动身前往天外天，探望道主。
道主的居所一点也不金碧辉煌，他居住在山水间，顺应自然，返璞归真，大道至简。
他来时，道主正卷着裤腿，赶牛犁地，辛苦种植黍米。
折光神君站在地头，一身华贵，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觉得，站在田间地头的自己，无论摆什么姿势，跟玉树临风四个字都不搭边。
“老头子，我来探望你。”
道主甩了甩鞭子，没甩牛身上，破空声唬得老青牛四蹄飞奔。
道主骂道：“老牛啊老牛，平日里你最爱做白日梦，催你一百句，都白费口舌，非要甩鞭子，你才肯动一动！老牛啊老牛，懒惰可耻啊！”
老青牛朝天长哞了一声，表达抗议。
折光神君面色讪讪。
道主轻哼一声，一边赤足撒欢追在老牛后面跑，一边问：“说说，你遇到什么难题了，才肯回来找老子？”
倘不是遇到难题，再过一万年，这小子也想不起他这个空巢老人。
两人一个在地这头，一个在地那头，说话却能听得清清楚楚，就像面对面聊天一样。
折光神君向来不跟他客气，说出自己的烦恼：“我想知道，情字何解？情，能否长久？”
“嗯？为何有此疑问？你不是动情了吗？”
“是，我现在很喜欢她，不见她时，思念她，见她时，仍觉思念。可神仙寿命长久，我所见动情者，皆未长久。故而，我想问，世间有永恒不变的真情吗？我此时的喜欢，是一时为表象所迷惑，还是真正的喜欢？”
道主问：“你为何喜欢她？”
折光神君如实道：“我并不知。起初，我只是不服气，为何羲衍收她为徒，不收我为徒，我想看看她到底哪里特殊了。哪怕她能背下整篇《太阿仙经》，我只能背下一百字，我也从不认为，我哪里输给了她。
后来，我怜悯她的遭遇，看她不开心，总是情绪低落，便想逗她开心，想看她那张总是无动于衷的脸破功，出现生动的表情，我做了很多如今想来甚觉荒唐的事。
再后来，或许就在这些相处中，日久生情，再舍不得放开。”
单相思时，他一心一意想让她回头看见他。
两情相悦时，他患得患失，唯恐得到之后又失去，更怕先熄灭热情的是自己，辜负了她。
他甚至诚惶诚恐，偶尔会怀疑自己所动的是不是真情。
道主没有立即回答他。
他认真犁完一亩地，接着播种，再随手施个法术，眨眼间黍米便成熟了。
老青牛任劳任怨，收割黍米，脱壳。
道主煮了一锅黍米饭，邀请“顺便回家探望老父亲”的儿子吃黍米饭。
说请吃饭就请吃饭，没有一道菜。
折光神君默默从乾坤袖掏出一碗咸菜：“我亲手腌制的。”
他还做了许多菜，都是几百年前做的了，都留着给沈清姿出关吃，就咸菜做得多，舍得分出一碗孝敬道主。
道主不知这些，受宠若惊，不住口夸他有了媳妇会疼人了，津津有味吃起咸菜。
折光神君见状，难得起了惭愧心。
他有那般刻薄吗？
刻薄到给老父亲吃个咸菜，老父亲跟吃什么珍馐美食一样。
他默默又掏出十道菜。
道主连连惊呼：“哎呀，你那媳妇挺会调教人啊！”
折光神君心想，她确实挺会调教人的，教会了他什么叫做，牵肠挂肚。
道主吃饱喝足，拍拍肚子说：“待成了亲，你带她来见我，老头子也想知道，到底是何等人物俘获了你的心。羲衍的徒弟是吧？他收的徒弟，果然非同凡响。”
折光神君耳根微红：“成亲还早呢。”
主要是沈清姿太忙。
她的敌人太多，一一杀完，才有空与他成亲。
道主笑呵呵的，慈祥的眼望着他，心里一声叹息。
“竟不想，我家儿子竟是个妻管严，也罢，先动心的人，总是要低别人一头的，男人嘛，大丈夫能屈能伸。”
折光神君不想狡辩，他才是两人关系中主动的一方，沈清姿性子温顺，什么都顺着他。
道主打趣个够，这才回答他一开始问的问题：“情嘛，自然是，你靠近她时，愉悦放松，心生欢喜，你远离她时，心里沉重，会不舍，会思念。
至于情能否长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何须担忧那许多。此时此刻，你爱她，她也爱你，这就是长久。彼时彼刻，有一方情淡了，不爱了，曾经动情的美好已然存在，不可磨灭，你可说它长久，也可说它短暂。
世间万物在变，人心亦在变，情浓情淡、生死意外随时会发生，珍惜当下才是要紧。你修行三万多年，在六界待了两万多年，难道还看不穿吗？”
折光神君豁然开朗，不愿让他看出自己的虚弱，调侃笑道：“老头子讲得透彻，想必谈过不少情吧？为何从前从未讲过，我一度以为你是老光棍，因而天帝急吼吼送你美貌的仙女服侍。”
“臭小子，我还不是怕娶个后娘，虐待你吗？老头子我用心良苦，你倒是埋汰我！三天不打，你上房揭瓦！”
茅草屋外下起小雨，道主拎起折光神君。
折光神君嗖的变成三岁小童，只穿了个大红色的肚兜。
他大惊失色：“老头子，我都快娶媳妇了！”
“下雨打孩子，不打白不打，嘿嘿！”道主啪啪照他的屁股给了几巴掌。
完了，还将折光神君挂在屋檐下，跟风干腊肉挂成一排。
雨天昏暗，一眼望去，分不清哪是腊肉，哪是折光。
“老头子！老头子！”
道主不理他，穿上蓑衣，扛着犁头，牵着老青牛，又去犁地去了。
“多播种，才能出苗呀！”
一个时辰后，雨停，折光神君恢复真身。
他脸色严肃，眼底浮起肃杀，神识扩散开去，搜索方圆十里。
好在方圆十里内，只有道君和他的老青牛，没有旁的人。
黑历史捂住了。
“老头子，我走了，有空回来看望你！”
折光神君先捏碎了破界符，再打了声招呼，眨眼消失。
成亲之后，他绝对，绝对不会带媳妇来拜见亲翁！
他回到凡间。
沈清姿依旧没有出关。
这一次，她闭关的时间格外久。
岁月无情，转眼，沈清姿来到凡间已过千年。
她豁然睁眼，一一打散周围的时光印记。
时光道，果然神秘莫测，深奥艰涩，难怪师父收徒难，是六界和天外天都公认的事。
她打开结界，顿时有无数的传音纸鹤飞进来，一下子将她淹没。
每一只纸鹤都像在撒娇，迫不及待朝她面前挤。
沈清姿笑道：“别挤，别挤，一个个来，我都看的。”
一眼扫过去，每一只纸鹤落款的署名都是：折光。
她会意一笑。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别人发给她的纸鹤，都被折光神君拦截，纸鹤上的内容再由他以第三方的口吻向沈清姿转述，“不重要”的信息，都被他过滤掉了。
沈清姿打开第一只纸鹤，只见上面写的是：今日学会了包饺子，等你出关，我包给你吃——折光。
第二只纸鹤写的是：我调的饺子馅，没有你调的好吃，想念你做的饺子——折光。
第三只纸鹤：桃夭说山外的每个村子里，都挖池塘，种莲藕养鱼。我尝过莲藕，很好吃，或许是羲衍神君当年吃的莲藕的后裔，我买了一大筐莲子，等你出关一起吃——折光。
第四只：……
沈清姿看得很快，一字不漏，心渐渐被温暖和甜蜜填满。
第三百零八只纸鹤，也是最后一只纸鹤写：夏天来了，桃花落了，我想你了——折光。
她本打算立即出关的，想想还有一件事没做。
做完这件事，再出关不迟，到时，她就有更多的时间陪伴他了。
沈清姿取出一条红绫。
这条红绫，是她为太阿出战的前一天，羌魁殿主送给她的十来件法宝中的一件，品阶不高，但分身只用了这一件法宝。
当时，她打晕了矫情不肯被她救的闻霆，带走四个人质。
她心里是极恨的。
恨自己不够强大，救了灭她九族的仇人。
破阵出去时，她故意没有照拂闻霆和梅姬，两人吃了许多苦头，流了许多血。
红绫沾染了他们的血。
沈清姿小心从红绫上取下他们的血液，她保存得极好，血液至今依旧有活性。
最终，她炼化出四滴精血。
最小的那一滴是吞天蚁的，其次小一点的是子让的，最大的两滴精血是闻霆和梅姬的。
沈清姿闭关多年，已掌握了时光回溯这门法术。
她剔除吞天蚁的精血，捡起一张废弃的纸鹤，注入灵力，让纸鹤带着那滴精血飞出山河岁月图，还给吞天蚁。
然后，她略作犹豫，还是将子让的精血引入了术法中。
霎时间，闭关室内，时空仿佛紊乱，时光倒流，倒退到二万多年前。
那一日，天后娘娘飞升真神，天空降下雷劫。
闻霆便是在这一日破壳出世。
天帝早便探查到他资质过人，一直期待他的降生，喜不自胜，又在天后成功飞升真神时出世，深觉此子不同凡响，于是为他取名为闻霆。
闻霆从小聪明伶俐，生得极为可爱俊俏，见了他的长辈，少有不喜欢他的。
沈清姿闭了闭眼，睁开眼，眼神恢复冷漠。
恰在此时，有人触动了她布下的结界。
沈清姿回头看了眼。
折光？
她冰冷的眼神瞬间变得柔和，二话没说打开了结界。
折光神君一进入闭关室，便感受到时光逆流的气息。
他见多识广，望了眼面前光影，年幼的小童闻霆正在天帝的膝头打滚，他眉眼染上笑意：“你学会了时光回溯？”
“嗯。”沈清姿抿唇笑了笑，拉他与自己并肩坐蒲团上，“你怎么来了？”
“你将精血还给吞天蚁，我猜到你还有三滴精血，也猜到你要用那三滴精血做什么。我来看热闹。”
折光神君握紧她的手。
他怕她一个人关在这里哭，怕她独自伤心，怕她崩溃。
怕她难过时，没有肩膀给她倚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