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九七八年是中国历史上特殊的一年,是堪称为20世纪中国第三次历史剧变发生的一年,也是改革开放的开始之年。这一年,我们的党举行了十一届三中全会,进行了拨乱反正,这是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转折点,从此中国掀开了崭新的篇章,开始了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新时代。这对于中国,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是令人怀念的。在这个充满激情的年代里,包含着无数个体情感的记忆。我在这个特殊的背景下参加的高考,也深深地打上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烙印。
我想通过高考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命运之神,就像泰山一样,压在了我的头上,压在了我的胸上,让我抬不起头,透不出气。
我告诉命运之神:请给爷爷让开一条路!命运之神听到了,他说:你这个不知道几斤几两的臭小子,想要走出困境吗?我说:想。他说:看你是个好人,愿为你指点迷津。我说:你别本着了,直说。他说:当初,你第一次参加高考,报文科,就是想实现一个作家梦吧?我说:是。他说:屁,文科要考历史地理,你历史地理从零开始,还考大学,考个鸡*毛啊。我说:报文科的人,数学都不行。我数学好,历史地理多少有点分,就能压住他们。他说:压个屁,回头是岸,改报理科吧。我明白了。感谢冥冥之中,我遇到了仙人指点。当年张良就是遇到一位被称为“已上仙”的老人,赐他《太公兵法》,成就了一生的霸业。但愿我的人生,也能走出困境,成就张良一样的伟业吧。
可是,报理科,要有数理化的书才行。这才发现,找不到几本高中数理化正规的书。这书和资料乡下没有,城市里应该有吧。对啊,大哥在长春,长春那么大,应该会有。我就给大哥写信,让大哥到市里各书店里去看看。大哥就一个书店一个书店地跑,可是跑遍了市里,也没有买到一本书。他就求同学、朋友、同事帮忙。大哥说:多帮忙,为了我的弟弟,我弟弟太不容易了。人家说:这个时候,都在准备高考,谁都有亲人,有书就是自己不用,也得先给自己的亲人吧。大哥说:不白借,我给钱。人家说:现在的书是无价之宝,有钱能办得到吗?你到收费纸的那里看看,万一有人把高中的书,当费纸卖了呢。
大哥就到收费纸的地方,瞅着那堆费纸看。收费纸的老头说:你看啥?大哥说:你收费纸,收到过高中课本和学习的资料吗?老头说:前几天收一本高二物理,有两个人看到了,争着要,还打了起来。一个出二十元买,另一个就出三十元买。出二十的就改口三十五。争的一塌糊涂。最后让他们抓阄,抓到的眉笑眼开。我也没有多要他的钱。只要了一元。做买卖要讲良心呀。你也不用再瞅了,要是有早就会挑出来了。大哥急得要哭了。没有找到书,也没有找到一本复习资料,非常无耐的大哥,把自己读过的,一本大学一年级的数学寄给了我。
大哥说:这是高中数学的综合和提升,对高考有点好处。大哥说:我亲爱的弟弟,哥相信你,哥也支持你报理科。报理科,你一定能考上大学的。哥在远方,等着你的好消息。
收到书,我还是很兴奋。一层层地打开包装:书有砖那么厚。前后都没有书皮了。书皮早就让大哥吃掉了。书的边,也是豁子狼牙,早就让大哥啃烂了。
我抱着这本厚厚的书,抱着大哥已经啃过千遍万遍的宝贝,坐在条凳上,歪着身子,趴在石灰柜上,像只饥饿的野狗,看到一块鲜美的骨头那样,饥不择食地啃起来。竟然能看懂,题也能做下来。但毕竟是大学一年级的书,对一九七八年的高考来说,实在太深奥了。
夜深了。
我家的小屋里,钟表指针哒哒地响着,秒针,分针,时针,都像马蹄一样地响着。一分一秒地记录着我生命的价值,记录着我生命的成功与失败,记录着我生命的甘甜与痛苦,记录着我生命的快乐与辛酸。时针已经指到十二点了,我还坐在桌前,弯腰,低头,凝神瞅着书本子。昏暗的油灯,突突地冒着黑烟,闪着发黄的亮光。鼻子里有点不舒服,我伸出小拇指,用塞满黑泥的手指甲,在鼻孔里挠了一下,用力地抠出一大摊带着鼻毛的黑烟,大拇指把小拇指上的黑烟弹到桌上,竟然是玉米粒那么大的黑黑的一摊。我又捏起了这摊黑烟,不由自主地捻。黑烟就成了圆圆的粪蛋子。
有点困。我张着大嘴,打个哈欠。磕睡虫慢慢爬上头顶。这个怪物,踩着我的头,狂笑着,怪叫着:爷来了,爷来了,磕睡虫爷爷来到了,磕头磕头再磕头,爷爷来了就磕头。我说:我重任在身,不磕呀。磕睡虫说:秃崽子,爷爷来了,你敢不磕?他摁了摁我的头。我的头在桌子上,就像个皮球似的颠了几颠。我好像是打了一个盹,又觉得似睡非睡在梦里一般。我依然还看着那些书,记着那些东西。我好像没有打盹,我的眼睛是半闭着的。很累很累。眼皮在打架。我说:眼皮啊,娘拉个臭蛋的,千万别打架。眼皮说:磕睡虫那根神经线紧紧地牵着我呀。不听磕睡虫的,办不到。你也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也不是打架,是想合在一起亲热一会。我不想让眼皮失去控制。我的手,在头顶上拍了拍,想赶走那个磕睡虫。可是,赶不走。我说:谁来帮我赶走这个兔崽子?
一个老鼠跑过来,围着我一圈圈转,吱吱叫了两声,说:我帮你。我最讨厌老鼠了,就说:讨厌。这家伙,竟蹬鼻子上脸,来叼我的一只臭鞋。可能是我的鞋有一种它喜欢的特殊的味道吧。老鼠太小了,我的鞋太大了。他张着嘴,咬住鞋帮,拉了一下,没有拉动,气急败坏,叫了一声,叫声异常凄厉,还胆大包天,伸开前爪,来挠我的脚指头。我愤怒了,飞起一脚,踢它一个跟头。它躺在地下,爬起来,想跑。我一脚踏在它的身上。它吱吱地叫:我是帮你,帮你赶走了磕睡虫,不要恩将仇报呀。我醒悟了,这家伙真的帮了我的忙,磕睡虫真的跑了。我说:谢你了,还是对不起,请你出去吧。不然,你会扰乱我看书了。我就提起它的尾巴,打开大门,把它扔到胡同去。它在地下打了一个滚,伸出两只前爪,向我拜了拜,跑走了。
放走了老鼠,我觉得有些内急,就走出小胡同,来到大街,去了村西的一个厕所。
这厕所,是爸爸用泥土垒起的,左右和后面,一人高一点的三面墙,长宽一拖长,里面一个茅坑。这茅坑里面的粪要满时,爸爸就像收获到宝贝一样,把这些粪出出来,凉干,用土车推到我们家的自留地里。厕所上面漏天,前面敞着口,对着村西的一个大水坑。坑里有很深的水。这水里,生产队放了鱼苗。满坑的鱼儿在水里畅游,乱跳。满河是摆着尾巴的大鲫鱼,又蹿又跳的大鲤鱼,爱溜河边的大黑鱼,黑呼呼一片片的鲢子鱼,还有成群结队特别好看的小红鱼。静静的夜里,都能听到鱼儿在水里,哗啦啦地翻花声。鱼儿在蹦着高跳舞,打着滚唱歌。厕所旁边,是一个大猪圈,还有两棵大枣树。到了厕所,解开腰带,尿没撒完,一阵头晕,天也旋了,地也转了,眼也黑了。我突然倒在了地下,茫茫的世界在这一瞬间什么也没有了,大地,天空,人间万物,全部化为乌有,只剩下混沌的一片。
我就像个酒鬼,突然醉倒了一样。心脏,还跳动。呼吸,还没有停止。可大脑,差不多已经死了,就像一个沉睡的人,外面的世界,周围的一切,都没有感知。
这个厕所僻静得很。
我倒下了。
厕所后面,房檐下的麻雀,躲在温暖的窝里,做着香甜的梦。圈里的猪,蜷着身子,美美地打着震天动地的呼噜。村子里,不安分的狗,还在一声声的狂吠。厕所前面的水坑边,趴在小草下的虫儿,在夜风中唱着自己的歌。水坑里的鱼儿,欢快地游着,自由地享受着大自然带给它们的快乐和温馨。没有谁看见我。我就这样躺在地上:脚落进粪池边,脸贴着地面,胸贴着地面,两只大手向着前方,直挺挺地伸着,眼睛紧闭着,风吹动着头发,月光洒在身上。我就这样“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么长时间,我突然醒来了,眼睛睁开,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天啊,我这是怎么了?又是在哪里啊?
想起了刚才的头晕,知道自己是躺在厕所里。又觉得额头上有一些湿乎乎的东西,用手一摸,全是血。这时候,一只老鼠,瞪着亮亮的眼睛,趴在我的身边。这应该是帮我醒盹那只老鼠吧,是我把它扔在了大门外面了。现在它又出现在这里,应该是上帝派它来救醒我的吧。我说:对不起,我不该扔你。我想摸摸它的头,它却跳起来,跑走了。
我悄悄爬起来,在地下坐了一会儿,慢慢站起,走到猪圈旁,依着这棵枣树,站了一会。小风吹过,树上的叶子,一片片落下来,掉进我的脖子,风吹着地下的尘土,扑到我的脸上。脸旁还有一片干草叶子,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村子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狗的狂吠。我清醒了许多。我想洗把脸,想洗一洗被屎尿弄脏的衣服和鞋子,就摸着水坑边的草,顺着坡,屁股落地,两脚后跟蹬地,两手摁地,一挪一挪,蠕动到水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