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这个水坑里淹死过很多人。
我七岁那年,这个小河里就淹死一个孩子。
小孩被捞上来。孩子的娘,在小河边,趴在地下,搂着孩子,哇哇地哭:“我苦命的孩子呀,你怎么自己到河里玩呀。你怎么不听话呀,你死了叫娘怎么活呀!”
孩子的爸爸,傻子一样,跪在地下,抱着头,捶着胸,骂苍天骂大地骂自己:“天爷爷呀,地奶奶呀,你怎么不长眼啊,为什么叫我的孩子这样呀。我不是个人啊,为什么没有看好自己的孩子呀!”
有人大声地喊着:“快,快,牵过一头牛来。驮一驮吧。”
老牛牵过来。孩子放牛背,背朝下,肚朝天,头和脚垂向地面,在牛的背上,形成一个半圆形。一个人牵着牛,也牵着满街人的心,慢慢地往前走。人们看着孩子嘴里的污水一点点流出来,都在为这个孩子祈祷。可是,驮啊驮的,驮了一整天,这个孩子也没有上来那口气。天慢慢黑下来,苍天在村西那棵老榆树下,张开血盆大口,把太阳吞进肚子里,也把这个孩子一起吞进肚子里。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就这样,睁着大大的圆圆的,像水铃铛一样的眼睛走了。这让整个村子充满了恐怖。好多天,没有人再到河里去了。
可是没有多长时间,人们就忘了这事,小河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河边的水里,趴满了一个个蝌蚪一样的光腚猴,摇头摆尾,水花踢到天上,泥点砸到岸上,水珠溅到绿草上。河中间,浮动着一个个圆圆的秃脑袋,张着嘴,小手乱拍着,小脚乱蹬着,像一条条活泼快乐的鱼儿,在水里游动着。我又跑到河里去玩。
那天,我是捉了小鱼和乌龟的。可是这么好的小鱼和乌龟,秃子兄弟却给弄死了。他说:哥,死了。我说:都死了吗?他说:都死了。我生气,就推他。轻轻一推,他就倒了。倒了就倒了吧,还戗破了鼻子。我说:这事你不能给家里人说,也不能给我爸爸说。他说:不说。可是让村里一个人看到了,还是给我爸爸说了。
晚上,我们一家人吃饭时候,爸爸问我:“今天你到河里去玩,欺负了秃子,还弄破了秃子的鼻子,有这事吗?”
我说:“有。”
爸爸说:“说了多少次了,不叫你到小河里去玩,还去玩。不想活了吗?自己不想活,还要拉上秃子是吗?”
爸爸不等我解释,脸涨得通红,整个身子气得发抖,一双充血的眼睛,像个玻璃球一样凸出来,手里的大碗,用力地顿在桌子上,吃饭的筷子,啪的一声也拍在桌子上,把我手里的碗夺过去,摔在地上,那双盘坐炕上的腿,突然伸开,一脚把我从炕沿上,踹到了地下。
我重重地摔下去,在地下打了一个滚,爬起来,哇哇地哭着跑出去。出了小胡同,我顺着大街,毫无目的地往北跑。出了大街,我顺着两边都是水坑的大道跑。这时候,水坑里都是满满的,深深的水。我在这个坑边上停了一下,接着又往北跑。北边是一个大场院,场院里,排满了一个个柴草垛。我哭叫着,围着那些馒头一样形状,小房子一样高的柴草垛转了一圈,找不到藏身的地方。忽见草垛北边有一个大棚子,这就是生产队的场院屋,看场用的。场院屋里有些草。屋子很黑。我一头扎进场院屋里,坐在草窝里,两手紧紧地抱着肩膀,低着头,身子抖抖地缩成一团。
“赢啊,赢啊!跟娘回家,跟娘回家呀!”娘大声地喊我的乳名。我的乳名叫长赢,娘总把我的乳名喊成赢。
还是娘好,还是娘心疼儿。我在心里叫着娘,泪水哗啦啦地流。
二哥也在喊叫着:“兄弟呀,你回来吧,别再难为爸爸娘了,爸爸娘一辈子也不容易呀!兄弟呀,你回来吧,爸爸不会再打你了!兄弟呀,回来吧,回来吧!”那声音,从大街上,慢慢地移向场院里。
我已经听到了二哥急促地跑向场院屋的脚步声,就用草把身子和头都盖起来。
二哥走了进来,拿着手电筒,到处乱照,还在门口,把墙踹得咚咚响。
我藏在草下,大气不敢喘,一动也不动。
二哥在这个小屋的门口,站了很久,一把把地抹着眼里的泪。
直到二哥走了,也听不到娘的声音,更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我一个人才敢在小黑屋子里呜呜地哭。就这样哭着,在草窝里睡着了。
我们一家人却一晚上也没睡,哭着,叫着,在大街小巷,井边,河边,道沟里每一个草窝,都找了个遍。我的亲人们找了一整夜。
第二天,二哥发现了我。我像个兔子似的,从草窝里爬起来,拼命地跑。这跑有点像飞。上帝这个时候可能给我按上了飞毛腿。我感觉到自己是从场院里一个个柴草垛上飞过去的。跑出场院,跑过从场院通向大街的小路。小路上吹着凉凉的风,我好像驾着风飞起来。跑过大街,街上的鸡飞起来,鸭子张开翅膀嘎嘎叫,狗夹着尾巴狂吠起来,猫竖起耳朵跳起来。跑过村南的一口井,我呆呆地瞅了瞅这口井,这井里淹死过一个老人,心里有点恐惧,又沿着小河向南跑,一直奔向村南的那块高粱地。我想:只要进了高粱地,那茂密的绿绿的两人多高的高粱,就是我的护兵。这高粱地里,也有淹没大腿的青草,还有那扎人的半人高的野苍子。二哥就是神兵,再也不会找到我。可是刚进了高粱地,二哥就追过来。我急忙趴下身子,头扎到地上,藏在草窝里,一动也不动,大气不敢喘。这时候,我才发现,身边有一口大井,井深深的,里面的水黑黑的,发着有些腥臭的味道。草严严地遮住了井的口。我往井里扔了一个土坷垃。听这清脆的声音,就知道这井的水最少有两三米深。随着这声音,井里的几只绿色的蛤蟆,跳了跳,跺到了井壁旁,在那绿澡下,鼓着肚子,眨着亮亮的大眼睛。井壁旁有几条绿色的蛇在爬动。蛇身上吓人的磷光,还有那闪着红光的长舌,好阴森,好恐怖。我吓得要哭。多亏我趴在了这儿,要是再往前跑一步,就掉进这深深的井里了。我的头放在井口的边上,让那绿绿的草遮盖着。还是被二哥发现了,他一个健步窜过来,摁住了我的头,又抓住了我的胳膊,就像抓住一只小猫,任我怎么挣扎,也再难脱开他的大手。
我知道,这一次,二哥一定要打我了,而且知道,二哥一定会打屁股,就停在地边,趴在地上,额头贴着地面,小嘴啃着地下的泥土,两只像猫爪一样的小手,抓着地上的小草,摁进泥土里,撅起高高的屁股,叫二哥打。
可是二哥没有打我,把我拉起来,亲切地搂着我,把我放到他瘦弱的,满是尘土的脊背上,一掂一掂地往家走。
二哥说:“以后没有大人看着,不能随便到水坑里去玩。那水坑里有淹死鬼,瞪着大大的红眼睛,吐着红红的舌头,蹲在水坑的深处,藏在深深的烂泥里,没有大人的时候,就会抓小孩,他会抓住小孩的头,摁进水里,摁进黑臭的泥里,等孩子的肚子里灌满了水,灌满了泥,才会松开手,让这个再也不能喘气的孩子漂上来。”
我两只小小的眼睛,望着亲切的二哥,像小鸡啄食似的一下一下地点点头。
现在,水坑的鱼儿,突然看到我这个奇怪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异类,吓得全都钻到了水底。几只蛤蟆也吓得从草窝里跳出来,噗通噗通地往水里跳,很快消失在水里了。
在这黑黑的夜里,水坑变得异常寂静。风停了,弯弯的月亮,挂在天上,像是睡着了一样。月光下,亮亮的水面上,闪着有点吓人的光。那光里,我看到,有淹死鬼瞪着大眼,张牙舞爪地向我狂笑。
我似乎还能看清他的模样,我认出:这就是,小时候淹死的朋友。他好像也认识我,大声叫着:“宪华,下来呀,下来,跟我玩呀!咱们一起捉迷藏,一起捉小鱼呀!”我想起,小时候,我们一起玩,一起捉小鱼,一起捉迷藏。他把捉的小鱼,拿到家,叫他娘在干锅里煲熟了,还拿给我吃。吃完了鱼,我和他抱在一起,在地下打滚,像两个小狼似的嗷嗷叫。有一个晚上,我们一起捉迷藏。捉起迷藏来,他猴精猴精的。他找我,一会就找到。我找他,很难很难。原来他钻到了那个大车下边,还是让我看到了他的脚。我拽着他的脚,把他拉出来。他又爬上了那个高高的墙头上,大声地喊我,我也爬上去,追他。他从墙头上跳下来,摔破了腿,咧嘴哭了,一会儿又笑,还紧紧地搂住我说:咱俩是好朋友,我喜欢和你玩。有一天,我死了,也要带上你。没有想到,第二天,他到村南的小河里洗澡,就真的淹死了。前面我写的淹死的那个小孩,就是他。现在,我又听到他在大喊:宪华,下来,下来,再不下来,我去拽你了!俺的天爷爷呀,他突然从水里跳起来,两只脚在水面上奔跑着,挥舞着胳膊,哇哇叫着,向水坑边扑过来。我吓了一身冷汗,揉了揉眼,才看清,原来是一条大鱼,跃出了水面,又在水面上,奋力地游着,翻起了巨大的浪花。露出水面的鱼,真的像个怪物。
这里还有我长大的时候,淹死的那个孩子,我在村里是大辈,他是叫我爷爷的。我又听到,这个孩子大声地叫着:宪华爷爷,下来呀,从前你还抱过我,亲过我。下来吧,下来抱抱我,下来亲亲我。你要不下来,我就哭了。我又看到了,这个孩子大大的圆眼睛,红润的小脸,伸出小手,摸着我的唇,摸着我的脸,他的小鼻子,蹭着我的大鼻子。我又听到了,他娘说:叫爷爷。他就一声又一声地叫。那声音,叫得好甜,好美。后来他淹死了,我还哭过。突然间,真的听到啊啊啊的,像小孩子一样的哭声。哭声异常凄凉。静了静神,才知道,原来是水坑对岸,一只夜猫子站在那儿,大声地叫。
我觉得非常恐怖,没有作声,脱下鞋子和衣服洗了洗,又拧了下衣服上的水,湿漉漉地穿在身上。用力地洗了一把脸,迈着沉重又急速的脚步,跑回家,走进屋里,躺下来,做了一夜的恶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