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着这些,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我总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清晨,娘坐在炕上,用纺线车子纺着线,喊我起来吃饭。
我来到娘屋里:“娘,我走了,不吃饭了。”
“不吃饭怎么行?”
“再吃就晚了。”
娘从锅里拿出几个热窝头,用布包好,塞进我的兜里说:“小子,拿着。”又从炕上摸出个钱包说:“小子,这是十元钱,昨天晚上,你爸就给你准备好的,也拿着吧。”
我从娘手里接过钱,慢慢装进衣兜,又深情地望着娘,望着娘脸上的皱纹,望着娘花白的头发,想起一个个夜晚,娘守着这架纺线车子纺线的身影:
娘右手摇动手把,带动右边有点像风车似的大轮转动,大轮再带动左轴的锭杆高速旋转。棉花条就在娘的左手下,神奇地抽出粗细均匀的线条,娘的右手将轮子反转,左手高高抬起,线就上在锭杆上。一次次地抽,一次次地上,线穗子就跟着一层层加大,最后形成了白色的比桃子还要大的圆锥体。娘就会从锭杆上取下来,再竖着上下缠两圈,让线不会散。这就是一个完整的线穗子了。
我躺下了,妹妹躺下了,爸爸躺下了。娘坐在炕头上,墙角旁,面对墙壁,捏着棉花条,就着月光,轻轻摇着纺车。
摇动的车轮,旋转的锭杆,随着娘的手,不停地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这嗡嗡、嘤嘤的声音,有点像蜜蜂发出的振翅声。
小时候,娘纺线,也常常让我坐在她的大腿上,一根粗粗的布条把我绑在她的腰里,捆在她的怀中。我经常听着这嗡嗡、嘤嘤的声音,享受着娘那老母鸡抱小鸡一样的温暖,感觉着娘的心跳,进入甜蜜的梦乡。两个妹妹,也是在娘的怀里,这样慢慢长大的。
吱咛咛,吱咛咛,一个线穗子纺好了,娘再把它拿下来,放到怀前。
娘高兴了,就像在果树上摘到甜美的果子,独自哼着小曲。
我听不清娘哼的是什么,但从娘的调子中,能听出娘面对困苦生活的坚强和不屈,能听出娘面对未来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
我睡着了,妹妹睡着了,爸爸睡着了。
娘又一个线穗子纺好了,再拿下来,放到怀前,不知不觉,娘纺了一大堆。
吱咛咛的纺车声停了,娘累了,困了,打了一个盹,头碰到纺线车子的摇把上,娘醒了,睁开眼,又接着纺。
纺啊纺,娘的头低到怀里了。这次娘没有醒,不知不觉睡着了。娘右手指还按着那个纺线车的摇把洞,左手还捏着那团棉花条。娘就那样坐着睡着了。月光透过白白的窗纸,撒在娘身上,伸出温情厚实的大手,心疼地抚摸着娘的额。一丝凉风,从窗纸缝里钻进来,发出呜呜咽咽的小孩子一样的哭声。
鸡叫了,天明了,娘醒了,娘还要接着纺。
纺啊纺,纺了几十年啊,娘还在纺。
娘这样辛劳,可是娘从来不会照顾自己。吃饭更奇怪。娘瘦弱的身子坐在桌前,昏花的目光望着我们,长满老茧又黑又皴的手,端着一碗稀粥,默默地喝着,右手的筷子,夹着一块淡黄的老萝卜咸菜。娘苍白的头发,在那碗稀粥前,飘啊飘的,像缕缕的银丝,像皑皑的白雪。娘观注我们的样子,更像上天下凡的慈爱的女神。
我说:“娘,您要多吃点干粮。”我把一个窝窝头递到娘的手里。
娘慈祥地笑着说:“娘不爱吃干粮,就爱喝粥。”娘说着,又把手里的窝窝头放回箅子上。低下头,继续喝粥。
我掉着泪,向娘发脾气:“娘啊,你要吃干粮!要吃干粮啊!!!”
娘看我不高兴,粥喝完了,把空碗递给我,还是笑着说:“儿啊,你再给娘盛一碗。”
我接过娘的碗,到外间屋里去盛粥。粥盛到娘的碗里,泪水流到锅里。
逢年过节,吃饺子,我们吃了一碗又一碗。娘碗里的饺子总是下不去,娘筷子夹着饺子,慢慢地送到嘴里,一小口一小口咬下去,细细地嚼,一个饺子要吃很长时间。直到最后,大家都吃饱了,娘才会把碗里的饺子吃下去。
一年又一年,娘都是这样。
娘做事,也总叫我不理解。
那一天,二嫂的爸爸,那个慈眉善目的大爷来我们家了。
我向娘说:“娘,大爷很少到咱家来。炒几个菜吧。”
娘点点头,说:“家里没有菜,我去借。”
吃饭时,娘要我一个人陪大爷吃,可是我发现这锅里就一碗鸡肉,没有别的菜,更让我恼头的是:我找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找到一滴酒。这饭让我怎么陪大爷吃呀。
可是大爷吃得很香,有说有笑。他说:“你爸爸好,你娘好,你们一家人善良。”
我说:“大爷来了,没有菜,更没有酒,还好什么呀。”
大爷说:“你娘把鸡都端上来了。这是咱庄稼人,一辈子也难享受到的呀。”
可是大爷走后,我像野狗熊一样,向娘瞪着滚圆的眼珠子,啪啪地砸着桌子,地下的凳子也踢飞到墙上。我向娘大呼大叫起来:
“娘啊,没有菜,您答应的好好的,去村子里借,可是借的什么呀?借的什么呀?!!”
“娘啊,您不该这样过日子,不该这样丢脸!!!”
“娘啊,大爷是尊贵的客人,多少年来不一次,吃饭没有菜也没有酒,丢了八辈子人了!!!”
我给娘嚷够了,炕上一躺,摆起肉头阵。
娘哭了。
儿还没见娘那样哭过,儿还没见娘那么伤心过。
可是娘还是劝儿说:“好小子,不是娘不愿作脸,咱家没有买酒买菜的钱。娘跑了半个村子,也没有借到菜呀。你想想,这个时候,不是过年过节,谁家里会放着菜。你大爷来了,理应一家人都陪着,可是没有菜,更不用说酒,这才让你一个人陪着吃。那碗鸡肉,也是娘狠着心,抓到咱的那只老母鸡,悄悄地在你二大娘家,让你三哥帮着宰的。”
娘的话扎到儿的心窝上。儿何尝不知道家里没有钱,何尝不知道哇。家里要有钱,娘自己平时连干粮都舍不得吃,只是抱着个大碗喝粥,又是为的什么啊。刘宪华啊,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儿啊,要得什么脸啊,要得什么面子啊。你这个不孝的儿啊。为什么就不知道体贴娘,为什么就不知道心疼娘啊。为什么动不动就向娘发脾气啊。我就给娘去擦泪。
娘的泪没有擦完,外面就响起一阵阵沉闷的雷声。接着就是连天连地的大雨。
大雨中,一只辛苦觅食的老鹰,在空中,奋飞着,扑向自己的巢穴。巢穴里,小鹰喳喳地叫着,钻到她的羽毛下。风狂了,雨暴了,她在自己的巢穴里,站立双脚,挺起脊梁,张开翅膀,护着自己的孩子,两眼望着远方,任凭风吹雨打,永远也不屈服。可是她的孩子们,在她的羽毛下,还在不停地啄着她的毛,不满意地喳喳叫。
这只老鹰,越看越像我的娘。我竟然眼泪汪汪地向着老鹰叫了一声娘。
想着这些,我在心里轻轻地说:亲娘啊,儿子对不住您啊。我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块沉重的东西,心里觉得酸酸的。我用力抽了一口气,抑制住眼里的泪,不让它流出来,然后突然转身向外走去了。
娘、妹妹一直把我送到村头。
我拼命地向娘和妹妹摆着手,含着激动的热泪,迎着初升的太阳,和全国六百一十万考生一起,踏上去考场的征程,奔赴那个令我憧憬,给我希望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