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些日子,我们村北一个大院里,老生产队长又带领村民建起一个轧棉花的厂子。人工轧棉花的机器,突然哗啦啦地响起来。满屋子挤满了笑声,满屋子堆满了,弹出的雪白的棉花,满屋子飞舞着,长长短短的棉絮。崔屯的轧棉人,头上戴着一顶洁白的帽子,眉毛都染上了一层白白的“霜”。从此,“轧棉花了!”的叫声,响遍附近的大小村庄。
秃子兄弟又走进我的小屋,说:哥,村里开了轧棉花的厂子,跟我去接送棉花吧。我说:我不会。
秃子兄弟说:没个不会。你跟着我跑一趟就会了。
我就和秃子兄弟接送棉花了。接送棉花,推的是垮车子,车子后面放个袋子,袋子里放两个大饼子,饿了,就坐大桥下,大树边,村里的猪圈边,啃上几口。给人要点水,要不着水,就到村边的小河边,水渠里,捧着,喝几口。
这接送棉花都是在附近的村子,地熟,人也熟。秃子兄弟声音洪亮,喊一声:轧棉花!周围大树的叶子,都振得哗啦啦响。那些狗啊猫啊鸡的,吓得满街乱窜。崔屯轧的棉花确实太好了,秃子兄弟一嗓子,就能喊得村里的人,呼着叫着,把我们的车子围起来。可能是秃子兄弟的喊叫声,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还有一种奇特的音乐美,一进村,还没有喊出声,孩子们看到了,全都往家跑,一进家门,就大声地喊:娘啊,娘啊,轧棉花的来了!秃子兄弟年轻,长得又帅气,小嘴吧吧的,又会说,村里的老娘们、小姑娘,就像看大戏一样,从家里跑出来,团团围住我们。秃子兄弟肚子里藏着无穷无尽的故事,远古的,现代的,眼前的,都有。老娘们喜欢听的,小姑娘喜欢听的,他都知道。又会开玩笑,瞎白话一会儿,就引的那些老娘们和姑娘们拉不动腿,迈不动脚。说到动情处,能让老娘们噗嗤噗嗤地掉眼泪,能让小姑娘们尿裤子。讲完了故事,他再喊出那声“轧棉花,崔屯的好棉花!”,那些老娘们小姑娘们,都像见了尊敬的上帝,得到什么宝贝似的,开心大笑。家里有棉花要轧的,就一抱抱的,放到他的车上。那些怕他的狗呀猫的,看到人们这么喜欢他,也都不再怕他。狗跑过来,蹲在地上,摇着尾巴。猫瞪着像玻璃球一样的眼睛,喵喵地叫着。很快,我们车子上的棉花就满了。接了满满的两车子棉花,我们往回走。
走到半路,天已经黑了,我们把车子放在路上,到野地里去解手。刚刚解开裤子蹲下,秃子兄弟轻声说:有贼!
原来有个人,到我们车子上偷棉花。这个人,头戴着一个白手巾,看不清是男还是女。
秃子兄弟说:草他娘!偷棉花,偷到咱的车子上来了。真是混帐透顶。咱们过去,捉住这个鳖羔子。
我说:你从左边,我从右边,摸过去。轻轻的,别出声。
秃子兄弟说:行,咱们逮住这个人,要往死里揍,揍得他管咱叫爹。
走近了,我眨巴眨巴眼,觉得是一个女人。
秃子兄弟好像没有看清是一个女人,走到跟前,猛扑过去,一手抓住她的衣领子。一拳头砸在她的后背上。她一声尖叫,身子一颤,手里的棉花袋子,落在地上,人也趴在地上,吱呀呀地叫喊。
秃子兄弟这才知道是个女人,歪巴着脑袋,眨眼再一看。他认得这个人,是附近这个村子里,有名的寡妇,也知道,她男人几年前,丢下两个几岁的孩子,撒手走了,心就软了,劲也卸了,扶起这个女人,说:大嫂,你走吧,走吧。
女人傻啦吧唧地站着,瞅着秃子兄弟。
秃子兄弟又说:你走吧,走吧。
她鼻子抽囊了一下,刚要迈步,秃子兄弟又叫了一声:你站住!
她转身呆呆地站着,浑身不停地颤抖。
秃子兄弟走到女人跟前,抓过她的袋子,又拽住女人的手,拉到车子跟前,说:你偷吧。
她害怕了,苦苦地说:不敢了,兄弟!俺再也不敢了!就跪在地下磕头。
秃子兄弟拽起她,说:偷,叫你偷,你就偷!
她可能以为秃子兄弟要惩罚她。这大黑天,撞到两个男人的手里,他就绝望了,呜呜咽咽哭起来。
秃子兄弟把车上一个袋子的棉花,一把把地抓进她的袋子里,说:大嫂,我知道,你难。你拿着走吧。给孩子做棉衣,做被窝吧。
她停止哭泣,抹了一下眼泪,傻傻地盯着秃子兄弟,转身走了。
我说:兄弟,少了这些棉花,咱们怎么给人家补上?
秃子兄弟说:咱有斤两,回去,用生产队的棉花,补上吧。再让生产队扣咱们的工分吧。
棉花不多,可是工分太不值钱了,扣了我们两个人半个月的工分,才补齐了送给这个贼人的棉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