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子兄弟应了一声,不和他说话,只和我说话:“哥,你看这本书吗?”
我问:“什么书?”
秃子兄弟说:“《武十回》”
我说:“这是写武松的故事吧。”
秃子兄弟说:“哥,这武松,了不起。景阳冈打虎,杀死潘金莲和西门庆,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醉打蒋门神,断臂擒方腊。真英雄啊。”
我说:“你看完了吗?”
秃子兄弟说:“看完了。”
我说:“拿过来,我看下。”
秃子兄弟就一蹦一跳,跑到我的跟前来。
我接过书。书烂烂的,黄黄的,书页卷起来,前边没有头,后边没有尾。我爱不释手,彻夜不眠,一气读完。
秃子兄弟是一个比我还爱读书的人。高中毕业,刚下地干活,他也总和我走在一起。在田野的小路上,他能把《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里的故事,像说评书一样,讲给我听。讲得高兴了,就手舞足蹈,仰脸大笑,放屁赛罗。
耪地的时候,我们肩并肩,锄头平插土里,锄把握在手里,屁股撅着,一步步,向后退着,犁开的土,在我们眼前翻着花。
他问我:“哥,你能一气说出《水浒》一百零八个好汉的名字吗?”
我说:“不能。”
他说:“哥,我说着,你数着.”
他就把《水浒》中的一百零八个人的名字一一说出来。
我就一二三四五地数着。
他竟然一个不少的都说全了。
他又问我:“哥,你兄弟怎么样,神不神?”
我说:“神。兄弟呀,你咋这么好的记忆力?”
秃子兄弟就仰脸哈哈大笑。
秃子兄弟还善于交往,有很多的朋友。这个年代,很难借到一本书。秃子兄弟朋友多,能借到很多书。每次借到书,他都拿给我看,常喘着粗气跑过来:“哥,我又借到一本,还没有看,你先看吧。”他仰着那张善良的纯真的,黑黑的脸,伸出那双满是泥土的胳膊,双手捧着书,递到我的怀里来。后来他又送来了《红旗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青春之歌》、《红楼梦》、《高玉宝》、《苦菜花》、《野火春风斗古城》、《烈火金钢》、《艳阳天》、《海岛女民兵》等。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让我这个把“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作为人生坐标的孩子,第一次真正喜欢了方块文字。确切地说,是秃子兄弟让我喜欢上了文学。伺候牲口的空闲里,我读书,我创作,还写了一个长篇。牲口棚里的活做完,我就趴在家里写,把那个桌子都趴黑了,写的一堆堆的东西,扔得满柜都是。爸爸不喜欢我写这些,说我快成书呆子了。我还和爸爸斗气。我把自己写得不成气的东西,拿给秃子兄弟还有几个朋友,帮我抄。抄好的稿子,我不自量力地拿到县文化馆,让文化馆的老师看。那个老师大概是姓肖吧,看了我写的东西,还准备油印下去,让大家讨论。可是油印要一个字一个字,刻在腊纸上。这么多的文字,很难做到,也就算了。我说,老师,写东西,太费纸了,我没有钱买纸。他好大方,给手下的一个小兄弟说,给他拿点纸。那一大罗纸,足足的有一领。他又对图书管理员说:“给他一个借书证,这里的书,随便让他看。”拿着借书证,抱着那罗纸,我喜得嘴一下子咧到后脑勺上了。
秃子兄弟不但喜欢看书,更喜欢使唤牲口。不管多么不好驯服的牲口,他往前一站,都乖乖听话。那头黄色的大公牛,就非常厉害,总爱伤人,长得高大,身子就像一面大墙,头上的角,伸得特别长,特别尖硬。更特别的是,那黑黑的大眼睛里,透出的光,亮得吓人,小孩子看到都会哭。它昂头一声鸣叫,那振聋发聩的声音,让大地都会颤抖。
别看我是饲养员,刚开始,除了给它饮水之外,从来不敢去牵它。饮水时,也不敢摸它的头。只有八十多岁的老饲养员子静哥,可以靠近它,可以随意摸它的头,摸它的身子,摸它亮亮的毛。后来,时间长了,它可能对我有了感情,有一次,我给它饮水,这头大黄牛,摇着尾吧,来舔我的手,吓得我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
就是这头大黄牛,除了秃子兄弟,无人敢用。
这天上午,秃子兄弟收工后,没有牵好这头大黄牛,跑了,在街上乱窜,大人孩子吓得哇哇叫,哭爹叫娘。
秃子兄弟在远处喊了一声:回来!大黄牛就乖乖地走到他的跟前,头在他又脏又破的衣服上,轻轻地温顺地蹭着。他搂着大黄牛的头说:“亲爱的朋友,你要听话,不能乱跑呀。”大黄牛点点头。
犁田、耙地、赶车,秃子兄弟都是一把好手。犁田,犁铧翻动着沃野的肥土,脚步踩踏在夯实的田地里,他挺着胸,一只手轻松地扶着犁把,鞭子别在腰里,嘴里还不停地乱叫着,给大黄牛说话。耙地,他站在耙上,抓着牵牛的绳子,半仰着身子,大声地给大黄牛唱着歌。两只脚,稳稳地蹬在耙上,前后不停地轮换着?动,那尖尖的耙齿,就把土块打碎、弄平,身后就出现了细粉一样平平的土地。赶车,去地里拉庄稼,小车装的像山一样高,大黄牛稳稳地拉着。哪儿有坑,哪儿爬坡,哪儿快走,哪儿慢行,大黄牛都知道。秃子兄弟说的话,唱的歌,甚至每一个动作,大黄牛都懂。
后来,崔屯大街的东边,那个老碾棚旁,出现了一个香油坊。这间土房里,传出了哗啦啦炒芝麻的声音。油坊很简陋,一口铁锅,锅下的灶里,点着柴禾,旺旺的火苗,跳起来,搅拌芝麻的葫芦,转起来,香味在屋子里,飘起来。炒好的芝麻,放进木质的榨油机里。精明的崔屯人,摁着杠杆,流着满脸的汗水,榨出香味扑鼻的油。油钻进鼻子里,香塌了脑仁。秃子兄弟又去卖香油了,村里有了油坊,崔屯的卖油人,一样骑着自行车,走村窜户,卖的一样的油。别人一天卖不多少,而秃子兄弟却大桶大桶地卖掉。他看的书多,大概他的聪明和才智,就是从那些书中来的吧。
这以后,就只留下这饲养棚里他的好朋友-----这头大黄牛。
可是秃子兄弟万没有想到,有一天,他走后,大黄牛因为没有人敢用,也被宰杀了。
大黄牛被宰杀的时候,我在上师范,没有看到它的死。听说,面对着那刀,这头大黄牛,仰着头,挺起有力的脖子,张开大嘴,向着天空,发出撕人心肺的长鸣,四只蹄子把地下的土捣起一个大坑,眼里涌出鸡蛋大的泪珠。它一定是在思念它的老朋友秃子兄弟了吧。
它那撕人心肺的长鸣喊的是什么?
他喊的是:“秃子哥,我的亲人,你在哪里?!!!你在哪里?!!!秃子哥,你的朋友要死了,我想你。我要见你啊!!!我要见你啊!!!”
杀它的人,用厚厚的几层黑布,把它的眼睛蒙起来,手还在发抖,刀几次掉到地下。最后一刀下去,大黄牛的眼睛突然跳出来,亮亮的,鲜活的,在地上乱蹦。杀它的人,觉得见鬼了,吓得昏了过去,醒过来不久就死了。
大黄牛死前,没有见到秃子兄弟,也看不清杀它的人,只是悲愤地把满腔的血,从喉咙里喷出来,几乎把它的血,全部喷到杀它的那个人的脸上。身上的血都流完了,它还是那样站着,没有倒下,直到最后又一声长鸣,那声音粗犷又凄凉,像一头垂死的雄狮,分明地叫了声:秃----子----哥----!!!才倒在了地下。大黄牛倒下了,整个村子的天空出现了一片黑暗,狂风骤起,村南的大井里,冒出了一股黑烟,从那浓浓的烟里,有人分明地看到,一个怪兽哭叫着飞走了。
秃子兄弟卖香油回来,听说他的大黄牛死了,坐在宰杀大黄牛的深坑里,捧着浸满大黄牛血痕的黄土,泪流满面,仰脸喊一声:苍天啊,我亲爱的大黄牛,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
他问村里人:“大黄牛的肉是在哪里卖的?”
人们告诉他:“在漫河集上。”
他去了集上,也没有找回一块骨头。他见人就问:谁买走了大黄牛的头?也不知道跑了多少路,问了多少人,他找到了大黄牛的头骨,就抱着它,埋在村东,还给它建了一个高高的大坟。又在大坟前烧了许多纸,磕了许多头。没有了大黄牛,秃子兄弟本来太难受,他卖的油太多,。割尾巴时,秃子兄弟还吓哭了,像个小孩子一样,一把鼻涕,一把泪。割完了尾巴,他对生产队长说:俺的尾巴没了,不敢再卖香油了。那以后,秃子兄弟只是在生产队里闷头干活。
后来,子静哥也死了。子静哥也是我上师范的时候去世的。可能是那头大黄牛把子静哥叫走的吧。再后来,那个和赵景奇搭伙的秀庭哥也死了。赵景奇也不再喂牲口了。
想着这些,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秃子兄弟走过来,说:“哥,哭什么哭?别这么没有出息好不好?代课教师不当,大学考不上,有什么呀?哥,以后咱就在村里干。现在,政策好了,穷,不怕。咱们在村子里混,也能干出名堂来。有一天,咱们让自己的乡村振兴起来,让乡亲都过上好日子,才是真本事。”
我不和他说话,挺起结实的胸脯,昂起有力的头,大步在街上走起来,就像小跑,嗖嗖地带着风,肩上扁担颤悠悠,桶里的水在荡漾,脸上的汗一滴滴淌到脖子里,滚到地下。
秃子兄弟就一个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