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内特别显眼的大喇叭,在一个高高的杆子上,向四周张着大嘴。最前面那排房子前,是一大堆煤,像个小山,黑,又亮。碎煤散乱地,向四周扑棱地很远。弄得几乎整个大院都有煤的痕迹。散乱的煤,藏在乱草里。绿绿的草,盖着他们,缠着他们,抱着他们。草里有好多小虫子,在爬,在飞,还发出嗡嗡的声音。院子的北边,横七竖八,大大小小的铁块,长的,短的,方的,圆的,像我们村里那个大土堆。周围那些碎铁屑,细得像面粉,红得像血。一直流到很远的地方。
我先是进办公室报到,领到一身蓝色的工作服,然后就走进一个有十几个人的大宿舍。
天还不太黑,这宿舍的电灯就亮了。成群的虫子,围着灯扑啦啦地飞。好像为了实现一个共同的伟大的理想的目标,不屈地,勇敢地,向炽热的电灯泡,冲啊撞啊,有的悲壮地落在地上,叫屋里的人踩成了泥,有的撞到灯壁上,化成了水。我觉得自己就像这些飞虫。这宿舍,两间房大,一共九个人,南面四个人,北面五个人,每人一张单人床,床和床是隔开的,两排床中间可走动。床上摆满了各色各样的被褥,脏兮兮的衣服,熏人的臭袜子。被褥都靠墙放着,很整齐,床铺下塞满了破鞋、洗脸盆、手巾和肥皀之类的东西。不要以为这些工人们太脏,别看上班时,一个个都穿着一身油腻的脏衣服,浑身是汗味、油味和腥臭味。下了班,全都手里拿着香香的肥皂,怀里抱着漂亮的衣服,脖子挂着雪白的毛巾,哼着红歌,往洗澡堂子里跑。进了澡堂子,扒下脏衣服,冲啊,泡啊,洗啊,烫的。身子在水里泡得好舒服,好滋润,好惬意。相互笑着,叫着,骂着肮脏又倍感亲切的话语,狠劲地搓着头,搓着肚,搓着背,搓着嘎扎窝,搓着卡巴档,腚眼子也都搓一遍。热气从水池里升腾起来,蒸烤着一张张热情的,奔放的,洋溢的,涨红的脸。一直把个身子弄得白白净净。就像从开水里出来,刚刚退掉毛的白嫩的猪。这头发也弄得油光发亮,香味扑鼻。然后找个清静的地方,望着天花板,美美地躺一会。一个个赤身裸体的光腚猴,就像神仙一样美。那躺着坐着的各种姿态,都是绝美的艺术品。凉干了身子,换上一身干干净净的新衣服。姑娘们这才显得花枝招展,婆娑迷人,小伙这才显得英姿飒爽,帅气潇洒。回到宿舍,再把自己又脏又臭的工作服洗好,才回到自己幸福温馨的家。这些还没有结婚的俊姑娘帅小伙子,吃过晚饭,在明亮的月光下,在静静的充满诗意的夜晚,会手拉着手,搭肩勾背,谈笑风生,非常浪漫地走向大街,轧马路,逛影院,在城外田野的小路上幽会,在大树下聊天。那甜蜜的,温情的,幸福的,开怀的笑声,悄悄地把天戳了一个又一个深深的洞。这就是这个特殊的年代,工人和农民不太一样的地方吧。农民不仅没有下班后的浪漫生活,甚至一身衣服,一年到头也不会换换。
进了宿舍,却没有人理我。我只有主动和他们说话。
一个低着头穿着白球鞋的工人在洗衣服,他胖乎乎的小身子,黑黑的脸。我问:“你家是哪的?”
他说:“我家是哪的和你有什么相关?操蛋,多管闲事。”
我说:“你每天都回家,应该离家不远吧。”
他说:“我的事,少打听好不好?!”
我说:“咱们厂子是几点上班,几点下班?”
他说:“你有病吧,几点上下班都不知道。”
我便不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床上一张报纸。
有个人把洗好的旧衣服挂起来,嘴里乱哼着小曲说:“小兄弟,别跟他一般见识,这两天,他和他老婆正闹矛盾,老婆闲他往家交的钱少,怀疑他在外面勾引小姑娘了。”
“你才会勾引人家的姑娘。无耻!”他说完气乎乎地把水倾到地下,这水一直流到我的脚下。
我拿起他的盆,到外面打来一盆水,放到他的跟前,说:“哥,你的衣服还没有洗好,再洗一遍吧。”
他看了看我,不说话,把自己的衣服又洗了一遍,洗完,他就把刚刚脱在床上的一件新衣服,重新穿在身上,骑上车子回家了。
第二天,他回来,我就不敢再和他说话,又去看这张报纸。
他却主动的和我说话了:
“兄弟。报纸有什么好看的。”
我说:“有。”
报纸上有段生动的故事,我看了一遍,就讲给他们听。讲完了,我说,这故事就是这张报纸上的。他们疯一样地去夺这张报纸。一张好好的报纸,撕成了三片。有个人把三片报纸对在一起,看了看,惊讶地说:天啊,你是个天才,说的和报纸上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你比报纸说得生动有趣得多了。
再后来,他们有点能接收我了,愿意和我交往,愿意和我说话,甚至也帮我打水。
有一天,穿白球鞋的工人,盯着我看,说:“你小子长得还人模狗样的,有没有对像?”
我说:“没有。”
白球鞋说:“想找个什么样的?”
我说:“什么样的都行。”
他大笑,说:“给你找个母猴子行吗?”
我说:“你太坏了,把前提条件变了,这叫偷换概念。”
一屋子的人全都大笑起来。
他说:“好。我给你介绍一个吧,我们龙华有一个民办教师,长得可漂亮了,高个,眼睛不大,会说话,又爱笑,笑起来,特美,心眼又好。见一面,保证叫你小子睡不着觉。行不行?要不要?行的话。给个痛快话。我去说。”
我说:“现在不想找。”
他就又急了:“我告诉你,像人家这样的,你乐意,还不知道人家是不是能看上你了。牛逼什么呀?一个什么也不会,只会吃白饭的破工人。”
我说:“哥,不是咱看不起人,兄弟现在没有这心思。以后再让哥帮忙吧。”
“以后,什么是以后?草蛋,不管你的闲事,以后再也不会尿你狗日的,快滚蛋,去上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