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娘的乳腺长了肿瘤,变得又红又肿。我们村在乡里很有名气的医生周秀峰,来到家里看了看,把我叫到外面,声音低低的说:这可能是典型的乳腺癌。这几个字把我吓得差点昏过去。他又说:是的话,到大医院去治,还是有希望的。他在省医院里有熟人,爸爸一定要让秀峰跟着去。
大妹哭天抹泪,要跟着去医院侍候娘。我却硬是不让去。妹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睁大眼睛泪汪汪地看着娘。娘搂着大妹,说:傻闺女,哭什么,你小哥不让去就不去吧,再说娘去了,几天就回来了,不会有事。妹妹哪里会知道我的心啊。我们给娘准备看病的钱太少了,这些钱大都是在长春汽车厂上班的大哥寄来的,还有二哥借来的。妹妹哪里会知道,她亲爱的小哥不让妹妹跟着去,为的是多省出一个人的路费,多省出一个人的住宿费,多省出一个人的饭钱。这话我又怎么向亲妹妹说出口哇?!
可是我这样做,又实在觉得对不起亲爱的妹妹。
大妹刘宪芳比我小一岁,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上小学的时候,那个夏天的中午,大妹穿着个破旧的花布衣,抓着一大把娘提前就编好的蝈蝈笼子,跟在我的屁股后边,在田野的小路上跑过,在一块块绿毯一般的豆子地里穿行。妹妹在跟着她亲爱的小哥捉蝈蝈啊。绿色的豆子地里,到处都是蝈蝈的叫声,此起彼伏,清脆悦耳。大妹说:小哥,小哥,捉了蝈蝈,放到咱娘编的蝈蝈笼子里,我和你一起拿到集上去卖钱。那时候,娘编的蝈蝈笼子可好看了。娘坐在地下,用镰刀把一根根粗细均匀的高梁杆剖开,小心地把里面的瓤子刮净,再劈成宽窄一样的篾子,那篾子有绿色的,青白色的,也有微红色的。随后娘像编炕席一样,手指灵活地挑起一根,再压下一根,很快就编成各种人字花纹,方块空隙,花样繁多,像鸟巢一样的蝈蝈笼子。我就答应大妹说,行。大妹说:小哥,小哥,卖了钱,给我买个铅笔盒,再买个小书包吧。我说:行,你的铅笔盒,你的小书包,也没别人的漂亮。要是捉的蝈蝈多,卖的钱多,小哥就给你买一个漂亮的铅笔盒、漂亮的小书包。大妹是多么高兴啊。她跳着脚,拍着手说:好,好!所以大妹不怕太阳晒着她的脸,也不怕地里的野蒺莉扎了她的脚。听到有蝈蝈的叫声,我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大妹也猫着腰,轻轻地走过去。我蹲下,大妹也蹲下。蝈蝈又叫了,大妹像我一样,瞪着又大又圆的眼睛,瞅着蝈蝈在哪个位置。啊,在那里,蝈蝈就在那片豆叶上,它伸开翅膀在唱歌呀。大妹轻轻地说:小哥呀,快点,快点捉住它。我踮着脚,弯着腰,两手向外轻轻地拨开豆棵子,悄悄走过去,急速地伸出那双手,一下子就把蝈蝈捧在手里了。大妹高兴地叫起来:啊,捉住了,捉住了!后来我真的用卖蝈蝈的钱,为大妹买了一个新书包,她却舍不得用,留给小妹了。
大妹像亲娘一样善良,别看比我小,从懂事开始就知道事事关心我,好像她不是妹妹而是我的大姐姐似的。有一次亲爱的大哥回家买回几块糖,糖是圆的,还有红的绿的花纹,分给我和大妹小妹每人两块,大妹竟然又把自己的那两块糖,分给我和小妹了。她说:小哥,我不吃,我不喜欢吃甜,你和小妹吃吧。我大哥直接给我的那两块糖,像馋虫一样,在嘴里打个滚,就顺着嗓子眼,钻进肚子里。大妹给的这块,我却舍不得吃。可是馋得难受,就这样,把这块糖含在嘴里,又吐出来,包在糖纸里。第二天又把这块糖含在嘴里,再吐出来,重新包在糖纸里,本想把含剩下的糖,送还给大妹的,可是含到第三次,竟然没有再吐出来。再后来,家里生活困难,大妹说:我不上学,在生产队多挣工分吧。小哥喜欢读书,就让小哥读吧。大妹就这样失学了。
如今,好日子刚刚抬头,亲娘却得了这样重的病。亲妹妹要跟着去伺候娘,我这个当哥哥的,竟然舍不得给妹妹买一张火车票。我不敢再正眼看妹妹,走到屋门外,在墙根下,蹲下身子,垂下头,瞅着地下灰黄的尘土,看着在微风中翻动的干柴叶子,鼻子酸酸的,稀稀的黏黏的液体,从鼻孔里流出来,流到唇上,流进嘴里。我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甩在脚下,难以抑制的混浊的泪水,从眼里流出来。我张了张嘴,皱了皱眉,无可奈何地望着长空,用手背在眼睛和鼻子上,抹了两抹,大把的鼻涕和眼泪,抹在脸上。我在心里说:刘宪华,你这个无能之辈,你这个没出息的小子,你有什么资格当哥哥啊,你又凭什么做娘的儿子啊。亲妹妹啊,你为什么不骂小哥?你要是指着小哥的鼻子骂一顿,小哥心里也许会好受些。
我和二哥、秀峰就这样和娘上路了。一路上,娘怕我难过,拉着我的手,不停地劝我:儿啊,娘没事,娘不会有事的。再说娘老了,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也算长寿了,有事也不怕。坐在飞奔的火车上,我两手捧着脸,趴在紧挨着车窗的小桌上,紧紧地攥着娘的手,透过玻璃,一双发热的眼睛看着窗外:空中的大雁高高地飞着,哇哇地叫着,那声音好凄凉。河里的鱼儿,静静地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的,像死了一样。小河的水,没有了往日的清新和欢快,也是死气沉沉的,漂着满河的绿藻。田野里微黄的庄稼,低着头,像是无精打采的病人。一座座秃秃的山,显得那么荒凉和恐怖。娘不看窗外,只是看着我。娘满是绉纹的脸上含着笑,娘那双眼里,充满着坚毅和钢强。我在心里一个劲地为娘祝福:苍天啊,请保佑俺的亲娘,让俺亲娘的病是个能治的常见病吧,让俺亲娘的病能治好吧。苍天啊,只要让俺娘的病能治,只要让俺娘的病能好,就是俺当儿的福份,俺便有了擎天柱,俺往前奔着就有劲。苍天啊,要是这样,俺一定给你磕头。俺就是跪在地上给你磕上八个响头,磕上八百个响头,也甘心,也情愿。万一……去你娘的,别想……千万别想那个万一,别想啊,没有那个万一,没有啊。
进了省城,走进医院,我们给娘拍片子,透视,做b超,做病理。医生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让我的心绷得紧紧的,像一块大石头,沉重地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的血液不再流动。结果终于出来了。医生把我拉到墙角。我呆滞的一双充满恐惧的眼睛,盯着医生的脸,盯着那张即将张开的嘴,心提到了嗓子眼,再一张嘴,我的心就会跳出来。医生说:确实是癌,晚期。天啊,这个可怕的字,再一次如雷击顶般地打过来,像刀子般地扎进我的心。我的心没有掉出来,却像喷泉一样把黑红的血,灌满了我整个胸膛。顿时,我觉得天整个地塌下来了,那个灰黑的像口大锅一样的天,在那一瞬间,落到地球上,把地球砸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就在那个深渊的边沿上,医院的大楼也要陷下去了:亲娘啊,这怎么可能啊?老天爷啊,你怎么不长眼睛,怎么把这么大的灾难,降到我亲娘的头上啊!亲娘啊,您这一辈子,从没享过什么福,为了儿女,吃苦受罪一辈子,为了别人,操心劳神一辈子,到头来,却得了这种要命的病。希望完全破灭了。省城的天也暗下来了,就像漆黑的夜一样了。
“娘,没事,您的病没有事,医生说了,动个小手术,住上几天院,..........就好了,娘。”我这样对娘说。说完,我和二哥扶着娘,在医院后面的凉亭里,静静地坐了好久,都相对无语。这一刻,我默默地告诉自己:一定不要哭,千万不要哭。我一直未曾为娘做过什么,不要在这个时候,让娘看到我的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