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到了办住院手续的时候,却没有床位,说是几天以后,有个病人出院,就有床位了。那么,今晚我和娘、二哥,还有秀峰到哪里去呀?我们慢慢地走向大街。这大街上,到处都闪光,到处都耀眼,到处都是高楼,到处都是大厦,可是哪儿也不是我们的立足之地。这大街上,到处都是人流涌动,所有的人,看上去都是那么亲切,那么善良,可是没有我的一个亲人。我忽然想起这里有个表哥,姑家的亲表哥。我说:娘,咱到表哥家去吧。娘说:不,不能给你表哥添麻烦啊。为了娘,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今晚就到表哥那里挤一挤吧。我们走进表哥的家门。这才知道表哥的家也不宽敞,就那么五六十平的小楼。一间卧室,一间厨房,卧室摆满了杂乱的东西。床上一个几个月的孩子,用被单裹着,哇哇地哭,应该是表哥的孙女或孙子吧。地下还扔了一堆堆孩子的尿褯子。看来了这么多的人,表哥也为了难,脸上布满了愁云。可是表哥还是安排我们住下了。他的儿子和儿媳有个三四十平的住楼,他让他们搬到儿媳的娘家去,倒出地方,给了我们。我们像强盗一样侵占了表侄的家,赶走了这对恩爱的小两口。
晚上我们在床上,铺上在家带来的被褥。娘睡在挨着墙的那一边。二哥睡在中间。秀峰睡在床的边上。我睡在冰凉的地下。我看着二哥一手揽着娘的头,一手扶着娘的身子躺下去,娘的头,放到了用衣服叠成的枕头上,娘的白发,盖满了“枕头”。二哥把手从娘的“枕头”和身子下,抽出来,再给娘盖上被子,流着泪,长时间地愁着娘的这张脸。这一夜,我和娘、二哥没说一句话,秀峰也没有说一句话。整个屋子死一般的沉寂。这一夜,我感到有成百上千的针,钆进我的心里。
第二天,天一亮,我们就离开了这儿。走得时候,娘把床铺弄得平平的,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娘又在厕所,撕下一块卫生纸,放进衣兜里。我说:娘,别拿了,咱到街上买吧。娘像小孩子一样听话,又把那块卫生纸,从兜里掏出来,弯下身子,小心地放回原处。我眼里的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我们把门带上,把钥匙放到原来的地方,就悄悄地离开了表侄的家门。出了表侄的家门,秀峰跟在后面。我和二哥扶着娘,走在头里,迈着沉重的脚步,去找旅馆。
走了几个地方,住宿价都是一样的贵,最便宜的,每个床位也得十元钱。娘一听就摇头。娘的意志我不敢违背,只得扶着娘在街上走。走啊走,一直走到天完全黑下来,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娘已经得了这样重的病,生命的路就要走到尽头了,我和二哥却还让娘这样受罪,做儿子的于心何忍啊:娘,咱不能再走了,就这样住下吧。娘声音嘶哑地说:儿啊,咱不能住,这不是咱穷庄稼人住的地方,咱住不起哇,一晚上咱们就得几十元,要是住上几天,得多少钱啊。住院该花钱咱没法,能不花的,咱就不花,能省个的,咱就省个。儿啊,娘的话没错,听娘的吧。我又看了娘一眼,娘的背更驼了,头发显得更加苍白,脸上皱纹一道道的,比原来更深了。
“娘,您先住下,我们再找个地方。”
“儿啊,咱们在一块吧,没有住的地方也没事,娘受罪受惯了,不怕。”
“娘,你别说了,啊!”我的心里就像扎了一刀。
我又向娘看了一眼。娘驼背的身子,坚硬地挺着,裹过的小脚,一步步艰难地向前迈动着,双臂半曲着,一双日夜操劳,为了这个家,为了儿女,不停忙碌的双手,抖抖地半握着,眼神里充满了不屈的坚强。
娘惊奇地望着:这一生中,从来没有看过的,繁华的大街,涌动的人流,林立的高楼,还有这大城市的夜空。娘那张干瘦的,满是一道道深深的绉纹的脸,微微地笑着,眼里憧憬着对未来美好的希望和向往。
我从心里说:亲娘啊,你要好好活着,好好看着你自己的儿子吧。总有一天,儿子会给你争气,儿子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呀!这样想着,我的泪水再一次从眼眶里涌出。
“小子,别难过,娘这么大把年纪了,早死晚死,反正也差不几天,别为娘伤心。”
“娘,儿求……您了,别说这种话了,好不好?”做儿子的,哪一个愿意自己的亲娘说出那个“死”字来呀。
“好,好,娘不说了,娘不说了。”
天渐渐黑下来了,夜晚的灯光,把整个城市映照得一片辉煌,一座座的高楼更显出它的雄伟壮观,街上那么多穿着华丽的人们,在街上说着,走着,笑着。这个时候,我们几个人,在这个城市里,好像是几个多余的,丑陋的怪物,不知道往哪里走,又像是找不着目的地的苍蝇,东一头,西一头地撞。直到满大街上很少见到人,我们还没找到投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