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子兄弟死了,我的魂也丢了。后来,有一个消息,才找回了我的魂。这就是工作分配了。
一九七八年这个改革开放的开始之年,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十二月份的一天,我刚刚走进家门,就听到了我们分配工作的消息。师范毕业一年半的时间,国家才给我们分配工作,学校才给我们发毕业证书。我高兴,我狂喜。黑黑的夜里,月光下,我站在小河边,扯开嗓子大声叫:我分配工作了!我就是一名正式的人民教师了!嗓子喊哑了,我张着大嘴,呼吸着这夜晚的清晰的潮湿的空气,在地上打了个滚,又趴在地上,捧着小河边的泥土,噗嗤噗嗤地掉起了眼泪。好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到衡水师范领取毕业证,顺便看我们师范二十二班的班主任杨景文老师。
娘也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从石灰柜里,找出上高中时我用过的一个黄书包,说:“捎着点花生,给你的杨老师。”
我帮娘打开石灰柜那道仓的盖。
娘就趴到柜边上,头顶着柜的边沿,眼睛盯着仓底。柜高娘矮,娘挺起脚尖,半撅着屁股,双手伸进柜仓里,捧着仓角上的那点花生,低头又抬头,弯腰又挺身,一捧捧地往书包里装。娘上半个身子,一次次地扎进柜里边,花白的头发,不停地在仓里面摆动着。
我们家的花生,平时娘是不让吃的,只是留到春节吃。
每到大年三十的晚上,鞭炮在我们家的小院子响起来,我们这个村子上空,也展放出无数奇异色彩的灯花,大哥回到家里了,我们一家才能坐在一起,吃娘炒熟的花生。三十的下午,爸爸在灶前烧着火,握着风箱的把手,在怀前,呼啦啦地推进拉出,随着有节奏的响声,风吹进灶火里。爸爸不停地往里填着柴禾,一根棍子在柴下挑动着,火苗就呼呼地从灶口里冒出来。娘腰里围着一块灰布,头上罩着一个说是白,但没有了一点白色的手巾,满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把沙土倒进烧热的锅里,铲子不停搅拌着沙土,沙土很快就沸腾起来了,在锅里翻起了大朵大朵的花。这花,像滚动的开水,像大海的波涛,像起伏的小山。娘就把提前准备好的花生,放进锅里,再不停地搅拌着花生和沙土,浓浓的香味很快就弥漫了整个的屋子。估计花生的火候到了,娘抓出两个花生,放在灶上,轻轻剥开,稍微凉一凉,手捻一捻,红的皮脱落下来了。“好了。”娘说着,就把花生和沙土一起从锅里取出,撒在地下。沙土变凉了,娘就拿个筛子把沙土筛出去,把干干净净,香喷喷的花生,放进柜里。我们在旁边馋得直流口水,大眼瞪小眼地围着娘。娘说:“现在不能吃,等到晚饭后再吃。”我就伸出手,把娘放在锅台上捻开皮的花生,抢过来,放进嘴里。娘在我的手上轻轻打了一下,说:“你个馋猫,你个馋猫。”晚饭后,一家人吃了饺子,再把第二天早晨的饺子包好,街上院子里的鞭炮声响起来,大哥就坐在石灰柜旁的长条凳上,我和二哥在大哥的旁边,脚蹬着大哥坐的长条凳,坐在柜子上,一边一个搂着大哥的肩膀。爸爸、娘、妹妹、两个嫂子都坐在炕上,哥哥嫂嫂的儿女们,扑到他们爷爷奶奶的怀里撒娇。一家人就说笑着,其乐融融地吃上了香喷喷的花生。
后来大哥带回一个小巧玲珑的收音机,比砖块还要小,黑色的,亮亮的。我们一家人围着那个神奇的宝贝看。侄子侄女们,也围过来,鸡爪子一样的小手摁在炕上,头挨着头,身挤着身,凑热闹。大哥打开收音机的开关,美妙的乐声,甜美的歌声,从那个奇特的小盒里飞出来。我想弄明白这声音是怎么出来的,就偷偷地把收音机的外盒打开,摸着那乱七八糟又神奇的小零件,细细地瞅。大哥说:不能摸,不小心,线摸断了,就不会响了。这时候,大大小小的村子里,还没有一个收音机。我们第一次听收音机,孩子们在满屋子乱蹦,大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笑容。娘笑得最开心。院子的鸡都跟着高兴,扑拉着翅膀在地下打滚。那只大公鸡,挺起长长的脖子,跟着收音机的歌声唱起来。我们就听着收音机吃花生,全家人的耳朵都竖起来,享受着这天籁般的美声,全家人的嘴都动起来,一起嚼着又香又脆的花生,享受着这人生最香甜的美味。
现在,本来不多的花生,这一装,就剩不下多少了。我说:娘,别装那么多了。娘说:装满了吧,这是咱对老师的一点心意。娘给我装了一书包花生。已经装得很满了,娘又摁了摁,摁得实实的,又捧上两捧。娘说:别让老师笑话咱,别叫老师说咱不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