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师范同学闫俊珂走上一条几乎完全相同的路。闫俊珂,景县北留智碱厂王村人,矮个儿,圆脸,胖身子,大嗓门。我们是同岁,都属羊。记得有一个晚上,我们一同钻进被窝里,嘴对嘴,脸对脸地说话。他说:咱俩谁是大哥,我是一月生的,一月一日。我说:我是二月,二月二日。比你小一个月,你当然是大哥了。他说:那现在就叫我哥,你叫。我说:哥,俊珂哥。那以后,他就经常叫我兄弟。我也叫他哥。因为我们这届中专毕业生不能分配工作,他参加了一九七八年的中考,考上了衡水农业中专学校。人生的历史,在他这里也非常的残酷,中专毕业直接再考中专,而且考上了,重新又上了中专后,原来上过的中专又给以分配了。这事看起来滑稽,但他靠自己的奋斗,在自己人生的历史上,书写了一个大写的人。在这中高考竞争都非常激烈的年代,他能靠自己的实力考上中专,我觉得,他就是高山巅峰上,那棵迎寒风,斗冰雪,不屈服,不低头,挺起脊梁,巍然屹立的青松。我觉得,他就是天上群星中,那棵最亮的星,他发出的光,是耀眼的,迷人的,让所有的星星,为之折服。我觉得,他就是崇山峻岭的那头最勇猛的、敢于拼杀的,威震八方的雄狮。
记得,他刚刚走进衡水农业中专学校的时候,还给我写过一封很长的信,倾诉内心的痛苦和无耐。那个时候,我经历了两次高考的失败,也没有心情给他回信。现在想起来,亲爱的同学那么热情地给我写信,大概他是再一次上了中专后,心里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我吧。那是一个上午,天上布满了黑云,整个院子没有一点太阳的光线,到处都是阴沉沉的。我刚刚知道了自己第二次高考失败的消息,就接到了他的这封信。在我家院子里小西棚子前,我身子倚靠着爸爸栽种的那棵大枣树上,一口气看完了这封信,看得我满眼都是泪。他写了长长的五页信纸,密密麻麻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把利剑扎着我的心。我的泪水打湿了信纸,打湿了握着信的双手。他写得那个他自己,分明就是我。因为我和他一样的遭遇,一样的遍体鳞伤,一样的在艰难的环境中不屈地奋起。这让我更加难过起来,人家毕竟通过中考,再次上了中专,而我两次高考,两次失败,我是没有脸面,给自己亲爱的同学写信。我只是微睁着双眼,看着自己空旷的院落和脚下洒满了祖祖辈辈血和泪的黑土,收紧了那颗难受的心,握紧了把每一个关节都要捏碎的拳头。
没有想到,如今我的命运比俊珂哥还要悲惨。俊珂哥是中专毕业后,去年又通过中考,踏进另外一所中专的大门。而我是中专毕业,第三次高考后,重新踏进自己的母校。
填完这最后一个字,我又瞅了一眼,这黑色的“衡水中等师范学校”几个字,好像渐渐地变成了红色,像是一摊鲜红的血,这血向四周扩散着,越来越大,很快就把整个志愿表染红了。
我知道,这血,是从我的心里流进去的,是我的心血把它染红的。我知道,自己应该付出的,都付出了,应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事情,就是等着命运的安排吧。
我抬起头来,看到墙上有一幅画。这画是生长在悬崖绝壁的缝隙中的一棵大树:小鸟把它的种子扔在了悬崖绝壁的缝隙中,上苍孕育了它的生命。它的根植于石壁中,枝叶从石缝里钻出。在逆境中成长的生命,竟然能迸发出奇迹:它的根像牛腰一样粗,一半植于石缝里,一半露在绝壁的半空中,它就这样成为一棵参天大树,奇迹般傲立于群山峻岭中,狂风吹不倒,暴雨冲不垮,山摇它不怕,地动无所惧,迎风雪,斗酷暑,永远挺着它不屈服的脊梁。
我想:娘说的,有骨气的娘的儿子,应该就像这棵树吧。
我站起身来,坚定地把志愿表,小心地交给招生办公室的同志,缓缓地走出招办室,站在大门口,望着高高矗立的景州塔,望着头顶上直射的太阳,大滴的泪水,还是忍不住地,再一次从眼帘里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