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的脚步没有停留,径直走到人事股去报到,开调令。我觉得,自己不是走进去的,而是飞进去的。
负责开调令的,是一个圆脸,大眼,虎虎有生气,脸上写满微笑的年轻人。他坐在桌前,看着我。
我说:“我叫刘宪华。前来报到的。”
他说:“你就是刘宪华呀,坐下坐下。”他说着,还倒了一杯热热的水,放到我的面前。
我说:“不坐,我是来开调令的。”
他说:“知道知道。你想去哪里?学校你自己选,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说:“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回洚河流代庄中学吧。”
他说:“好吧。”又说:“其实,上级有明文规定,教师分配是不许回本公社的,但你的情况特殊,你靠自己的高考成绩,证明你是一个好教师,是郭局长直接找县长,专门把你要回来的,可以破例的。”说着,拿起笔来,就开了调令。
走出县文教局的人事股,我感慨,我激动,我兴奋,我想大声地唱歌。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一个真正的人民教师了。我会站在三尺讲台上,为这个国家,为这个伟大的民族,培养出一批又一批,正义的,有血有肉,有骨气的,勇敢地走向未来的人。将来有一天,我要让我的学生,摘下天上的星星,摘下天上的月亮,要让整个大中国的天变一个样,人民幸福,百姓安康,特别是农村的爹娘,二哥和妹妹,所有的乡亲,纯朴憨厚善良、弯腰驼背,只会在田野里耕种,在风里雨里摸爬滚打的老农,天真的一身泥土的孩子,都过上幸福的,快乐的,祥和的,有尊严的美好的生活。
有了这调令,这上师范的面试通知书,就成了一张废纸。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我却拿着这张面试通知书,走进县文教局西墙下的那个厕所。
我蹲在厕所的一个角落里,依着墙角,站在这个粪坑前,拿着师范的面试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又把这通知书一个字一个字地,足足盯了十分钟。
我看到:这通知书上,撒满了我的汗水和心血。这里面,有我在高考路上,像钢铁一般的战士的身影,有像雄鹰一样翱翔的英姿。我也知道,这个通知书的价值。没有今年的高考,没有这个通知书,也不会改变我人生的命运。没有今年的高考,没有这个通知书,我不会回到教育的。这个时候,我想到,师范毕业被分配到铁厂的屈辱。我想到,在洚河流代庄中学代课时,被人赶出学校的情景,想到离开学校时,我和学生告别时,含羞而又悲愤地说过的一句话:“有一天,我会回来的!”今天我终于回去了,扬眉吐气地回去了。我已经凭着自己的本事和能力,让自己从一个被社会抛弃的人,变成了一个站起来的人。我还会成为一个英姿勃勃,向着地球最辉煌的地方奔跑的雄狮,成为向着太阳飞奔的天马。所以我看到这通知书上的每一个字,都闪着亮亮的光。那光里,透着我,人生中,不服输,不认怂的,钢铁一般的意志。那上面,还有一个大写的字:娘。我就是娘骄傲的儿子啊。
我也看到,这通知书,也写满了自己的耻辱,自己对亲人的歉意。因为考上大学,才是我的梦想,才是亲人的希望啊。
从一九七七年第一次高考,到一九七九年第三次高考,时隔一年半的时间。在这一年半的时光里,我连续参加了三次高考。三次的高考,忍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屈辱,把多少辛酸吞进肚子里,把多少汗水洒在大地上,我的亲人们为我做出的付出,更是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完的。可是如今换来的,竟然是这样一张通知书啊。这也是一张耻辱的,让我的亲人们脸上无光的通知书哇。所以我没有脸面,再把这个通知书,拿给爸爸娘,没有脸面,再把这个通知书,拿给亲爱的二哥,拿给亲爱的妹妹。但将来,我会是一个最优秀的教师,最优秀的人,在以后人生道路上,我会用我的拼搏和奋斗,证明给我的亲人看,等娘走了,我也会让我的亲娘含笑在九泉的。
我身子蹲下去,望着厕所的天窗,望着天窗外面的世界,抱着头,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又把这张通知书,夹在手的缝隙间,在额头上,放了一下,像对一个亲切的宝贝一样,亲了亲。眼睛闭了一会儿,又睁开,狠狠地盯着这张纸,双手颤颤抖抖地,把它撕开了一个裂口。裂口越来越大,最终成了两半。
我忽然像只猛虎似的跳了起来,用力把它撕了个粉碎,揉成了一个硬硬的纸球。又把这纸球叼在嘴里,狠狠地咬了咬,鼓着腮帮,把它嚼了个稀烂。随后鼓了鼓肚子,运足了一口气,噗地一声,把这带着唾液又湿又粘的东西,把这倾尽心血换来的师范面试通知书,吐在手心,又紧紧地攥了老半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扔进了这个又脏又臭,爬满白蛆和苍蝇的粪便池里。
我看着粪便池里的这团纸,慢慢被粪尿浸湿,池子里白色的蛆爬上去,一个,两个,很快,这上面就爬满了白白的,一层层地滚压在一起的,一个个团团球样的,蠕动着的,令人作呕的烂蛆,这些绿豆蝇和黑色的苍蝇,也都嗡嗡地叫着,飞到上面去。这团纸就消失在这蛆、这苍蝇和粪便的下面了。
我的眼睛酸酸的,大滴大滴的泪水滚落在粪便池里。我抺了一把眼里的泪,挺起身,向龙华铁厂奔去。
离开铁厂的前一天,陈师傅向我走过来,说:“你和师傅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长的时间了,这是人生中一段很重要的时光。照个像,留个纪念吧。”
我说:“师傅们都很忙,不用再照像了。”
陈师傅说:“你不用管。我已经给大家说了。”
照完像,工厂办公室的大喇叭又响了:“锻工车间的刘宪华,你到办公室来一趟,锻工车间的刘宪华,你到办公室来一趟。”
我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急忙又往办公室跑。
一进办公室,那个小姑娘说:“走前,你要把工作服留下。”
我说:“已经坏了。”
她说:“坏了,也要留下。”
我就把打铁时,烫了一个大洞的裤子和满是油泥的上衣,脱下来,叠得整整齐齐的,摸了一遍又一遍,还看着这身蓝色的,厚厚的帆布工作服,掉了几滴泪,随后就迈着缓缓的步子,像抱着一个可爱的,就要送人的婴儿一样,走到了办公室,交给了这个小姑娘。
离开铁厂时,整个厂子,整个车间,没有人来送我。我一个人推着车后油渍、乌黑、臭气熏人的被褥,车前叮叮当当的碗筷、脸盆的车子,出了铁厂的大门。
走出很远,我停下车子,站了一会儿。
我是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来到这个铁厂的。望着我在这里,生活了半年多的铁厂,望着铁厂上空,冒出的浓烟,我又清晰地听到,我们锻工车间,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听到我们的职工宿舍里,几位师傅的喧闹声。在这里,我和车间的师傅们,一起流过汗,流过血,献出了一生中,非常宝贵的时光,得到了师傅们那种特殊的关爱,也尝到了人间的辛酸和屈辱。我在心里说:亲爱的师傅们,你们在这里好好生活吧。再见了,再见了。
可是,后来,这个厂子就转卖给私人了。师傅们也都下岗了,失业了。陈师傅这样打铁的高手,也都卷起铺盖回家了。他们永远地失去了,这个他们几乎奋斗了一生的,亲切的,可爱的家。他们和全国几千万下岗职工一样,面对国企暂时的困难,流着泪,默默地承担了这一切。
我最后一次抹了一把发热的眼睛,蹬上车子,奋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