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铁厂的前一天,九毛向我走过来,说:“你和师傅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长的时间了,这是人生中一段很重要的时光。照个像,留个纪念吧。”她和我不是一个车间,而是在一个相对轻松,相对干净的机床车间上班。但她却要热心地组织一次照像。
我说:“师傅们都很忙,哪有那个闲功夫,和咱照像呀。”
她说:“你不用管。我组织。”
我说:“不用组织了。你以为我是谁呀?”
她说:“你是你,你是刘宪华。”
我说:“咱在这个厂子,就像一只在地下爬来爬去的蚂蚁。没有人会看到咱。其实人生,本来就是一只蚂蚁,总是不停地在地上爬来爬去,为了生活,为了一个目标,不停地抗争,不停地忙碌,不停地奋斗。你看,这些蚂蚁们,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他们自己认为的,是最壮丽的事业,但他们从来都不会想,要在这个地球上,留下一点自己的影子,留下一点自己的足迹。”
她说:“别说没有用的,像还是要照的。”
我说:“那好吧。照像的钱我出。”
她说:“这个你也不用管,照像的钱自然是我出。”
这天,九毛跑车间跑宿舍,一个人一个人地去通知。把他们全都约到照像馆。
照像的时候,九毛给照像师说:“师傅,在像片上写上几个字:一九七九年欢送亲爱的工友刘宪华同志离开龙华铁厂留影。”
照完像,工厂办公室的大喇叭又响了:“锻工车间的刘宪华,你到办公室来一趟,锻工车间的刘宪华,你到办公室来一趟。”
我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急忙又往办公室跑。
一进办公室,那个小姑娘说:“走前,你要把工作服留下。”
我说:“已经坏了。”
她说:“坏了,也要留下。”
我就把打铁时,烫了一个大洞的裤子和满是油泥的上衣,脱下来,叠得整整齐齐的,摸了一遍又一遍,还看着这身蓝色的,厚厚的帆布工作服,掉了几滴泪,随后就迈着缓缓的步子,像抱着一个可爱的,就要送人的婴儿一样,走到了办公室,交给了这个小姑娘。
离开铁厂时,车间的师傅和同一宿舍的师傅,也没有一个人来送我。只有九毛这个女同学。
她,平时像个小鸟一样,爱说爱笑,这会儿却一言不发,默默地跟在我的屁股后面,盯着我车后油渍、乌黑、臭气熏人的被褥,瞅着我挂在车前的,叮叮当当的碗筷、脸盆,送我出了铁厂的大门。
亲爱的九毛,尽管我们不是一个学校的,又不是一个车间,因为是同一届的同学,因为在窑场有一段生活的经历,在这里生活的这段时间里,便心贴心,十分的亲近。也给了我很大地鼓励。下了班,她常和我一起走一走。说不完的家常话,掏不尽的心窝事。那甜蜜的,温情的,幸福的,开怀的笑声,总是悄悄地把天戳了一个又一个深深的洞。叫我觉得很温暖。走累了,我们就坐在田间的小路上,伸着腿,在夜晚的凉风中,在明亮的月光下,望着田野里滚滚的麦浪,胸中涌起一阵阵的波涛。看着长长的铁轨,伸向远方,我们的心,也像飞奔的列车一样,冲向那个遥远的地方。听着火车鸣叫的长长的粗犷的笛声,我们憧憬着那个神圣的,高远的,美好的未来,放声大笑。
郎朗的星空下,她拉着我的手说:“这个铁厂也是藏龙卧虎之地。”
我说:“藏的什么龙?卧的什么虎?”
她说:“你就是一条龙,就是一只虎。”
我可能有点傻,不知道九毛为什么这样说。
现在,我走出很远,停下车子,站了一会儿。
九毛那双就要流泪的眼睛,只是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
我是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来到这个铁厂的。望着我在这里,生活了半年多的铁厂,望着铁厂上空,冒出的浓烟,我又清晰地听到,我们锻工车间,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听到我们的职工宿舍里,几位师傅的喧闹声。在这里,我和车间的师傅们,一起流过汗,流过血,献出了一生中,非常宝贵的时光,得到了师傅们那种特殊的关爱,也尝到了人间的辛酸和屈辱。我在心里说:亲爱的师傅们,你们在这里好好生活吧。再见了,再见了。亲爱的九毛,给了我无数的快乐、信心和前进的勇气的九毛,再见了,再见了!
可是,后来,这个厂子就转卖给私人了。师傅们也都下岗了,失业了。陈师傅和我们的车间主任那样打铁的高手,也都卷起铺盖回家了。他们永远地失去了,这个他们几乎奋斗了一生的,亲切的,可爱的家。他们和全国几千万下岗职工一样,面对国企暂时的困难,流着泪,默默地承担了这一切。九毛后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这是后话。
我最后一次向九毛挥了挥手,抹了一把发热的眼睛,蹬上车子,奋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