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要替师尊你报仇……”
玖玉珏嗫喏着说道，按着自己左肩的手掌并没有用什么力气，他却觉得足足有千钧之重，根本不敢动弹。
“哎呀，那既然仇人就在身后，我也教过你剑法，何不拔剑而起，为我报仇呢？”
师父摇了摇头，一缕被烧焦的头发落在了玖玉珏面前的桌上。
“因为我打不过他……”
玖玉珏硬着头皮说道，他感觉到了无奈与屈辱。
右肩上的手反而放松下来，轻轻地拍了他几下，师父继续说道：
“唉，我早就说过了，报仇不适合你，你那些理由根本就称不上是报仇，懂吗？不是因为你太弱所以报不了仇，而是因为你根本不懂何为报仇，所以才一直都这么弱，所以才，难得碰到一次这种机缘，也把握不住。喏，我表演给你看啊。”
他抬起手来，向玖玉珏的左后方轻轻一挥。
玖玉珏听到左后方响起了什么东西被粉碎的声音，一股热意喷到了自己的脖子上，而左肩上的手掌已经离开了。
觅心高大的躯体就这么向后倒在了地上，他的脑袋已经不知所踪。
玖玉珏听到了这一切，却只是抬起头，愕然地看着师父被烧焦的脑袋。
“哎呀，对不起，年纪大了就是会不自觉地说教……喏，这下，我替我自己报仇了，你不用考虑我的话，还有什么想做的吗？不过话说回来，我对他也没什么仇，所以其实也不算报仇，况且他之前还帮了我个小忙呢……”
师父的手放回了玖玉珏的右肩，语气轻佻地问道，最后却自言自语了起来。
玖玉珏茫然地看着喋喋不休的师父，师父的身体挡住了花玲珑，他只能看到她突然一杯接一杯地喝起酒来，却什么话也没说。
“真抱歉，”玖玉珏轻声说道，“我本来是想替你报仇的……我确实是这么以为的。”
师父再一次大笑起来，“无妨，无妨！你有这份心，为师还是很感动的，况且，又不是没有机会了，你看这是谁？”
他朝后退了一步，玖玉珏得以再次看见坐在身旁的人。
然而这个不断喝酒的人却不是花玲珑。
是觅心，是年轻了许多的觅心。
花玲珑已经不知所踪了。
“……玲珑姑娘呢？”
玖玉珏轻声问道，他回头看了一眼地上，和尚的尸体依旧躺在那里。
“哦，就在你面前啊，稍等一下哈。”
师父把手放在觅心和尚的脑袋上揉搓了几下，接着再次站到了玖玉珏的身旁。
等到他退开的时候，花玲珑已经回到了座位上，而觅心又一次不知所踪了。
“玉珏？怎么这么看着我？”
花玲珑笑着问道，语气里尽是开心。
玖玉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后者满足地眯着眼睛，发出了猫一样的呼噜声。
“喏，玉珏你也瞧见了，那臭和尚就在我这徒媳妇的身体里，你直接辣手摧花，徒媳妇是山精，死不了，但觅心没了形体，可是定然会死的，你意下如何啊？”
师父低下身来，在玖玉珏耳边小声说道。
花玲珑就这么笑眯眯地看着玖玉珏，似乎完全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怎么？舍不得？舍不得的话，为师帮你动手也可以，定然打的那和尚身形俱灭，而你这心上人嘛，只要在这庙里好好静养七七四十九天，或者九九八十一天，哎呀，都差不多，看她天分，总之，休养一段时间之后，自然可以恢复。”
师父依旧在玖玉珏的耳边喋喋不休，他说得又快又急，压低的声音就像是水壶烧开了的嘶嘶声。
“她不喜欢自己是山精。”
玖玉珏皱着眉头说道。
而且，师父虽然喜欢多管闲事，可从未像这次这般，一个劲儿地劝说自己做某件事情，简单来说，他其实非常讨厌劝人做事才对。
“哎呀，你还说不喜欢打打杀杀或者帮为师报仇呢，还不是到处除妖，和鬼鬼祟祟地乱查一通，喏。”
师父再一次挡住了花玲珑，后退之后，觅心年轻的光头再一次出现在了玖玉珏的面前。
这一次，这和尚的脸上甚至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觅心抬起酒杯，将杯中的酒泼洒到师父的头上，接着吹了口气。
师父的脑袋开始燃烧起来，他本就被烧得不多的头发，这下更是损失惨重，玖玉珏眼看着他的脑袋在顷刻之间，已然变得和觅心一般光秃锃亮了。
“住手。”
玖玉珏终于扬起袖子，拍灭了师父脑袋上的火焰，接着，他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十分顺利地掐在觅心的脖子上了。
“玉珏……？”
觅心的嘴里发出了花玲珑的声音，那声音自然是十分痛苦的，同时又带着惊恐和疑惑。
玖玉珏连忙松开了手，“……不对。”
他见觅心又要在师父头上点火，连忙抓住了对方的手臂。
好细的手臂，和花玲珑的一样细。
“呜呜，玉珏，你师父被烧得这么丑，你都不帮我报仇吗，真是白教你了……”
师父突然躺在地上打起滚来，而院墙下，似乎终于做好了菜肴，两只花妖端着盘子走了过来，恰好踩到了师父的身体，他被踩得哇哇乱叫，只好再次站了起来。
“我更想……珍惜眼前的人事物……但我也想做点好事。”
玖玉珏不再抬眼看着师父，而是盯着觅心的眼睛缓缓说道。
“哦，所以，你终于不打算报仇了？我就说嘛，什么仇什么怨，没必要的，为师若是想报仇，早就自己来砍死这和尚了，和尚你说对不对？”
师父笑嘻嘻地说道，觅心闻言，也笑着点了点头。
“不。”
玖玉珏右手依旧握着觅心的手臂，左手却别了过来，握住了师父又一次扶在他右肩上的，已经焦黑干枯的左手。
“我不是为了别人……不是为了师尊，或者玲珑报仇……好吧，或许也会带上他们的份，但是……我最本质的，是为了我自己。
且不说阁下是出家人，唉，阁下是什么人，或者什么妖怪都无妨。师尊，”
玖玉珏抬眼看着被师父被烧成黑炭，挂在肩头的脑袋，“唉，尽管是幻象，不过你说得对……就算是自由地行使欲望，也理应尽最大的努力，避免对他人的不必要的伤害……”
他双手左右用力一错，觅心被他向后掀翻在地，脸孔变回了花玲珑模样，她似乎正在熟睡。
左手这边，被他按在桌上，却好整以暇地笑着，焦黑已经散去，师父脖子上是觅心苍老的面庞。
“我是为我自己报仇，也仅仅为我自己报仇！阁下若是识相的话，此刻早早退去，还可以免去不必要的争斗。”
玖玉珏咬牙切齿地说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口气倒是不小，可惜，依照施主方才所言，老僧亦是不得已而为之，为了老僧所愿，只好让施主受点’必要的伤害‘，哈哈，哈哈！”
觅心飞起一脚，玖玉珏连忙侧身闪避。
然而这一脚只是虚招，第二脚后发先至，正中玖玉珏的小腹。
他感觉五脏六腑都被这一脚踢得变了形状位置，整个人也随之朝着院墙飞了出去。
寺院突然变得极为宽广，玖玉珏感觉耳边风声大作，眼前的一切也变得模糊了起来。
他感觉自己飞了很久，却又觉得只飞了片刻。
终于，流水声越来越响，玖玉珏落到了地上，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勉强没有落到河里。
河对岸似乎有人也在开席设宴，有人听到了这边的声音，甚至站起身来，朝他挥手示意。
玖玉珏站起身来，被踢到的地方并没有疼痛之感，却让他有种精魂差点被踢出身体的感觉。
河对岸的人仍在招手邀请，玖玉珏定眼一看，邀请之人竟然有些眼熟。
大多数都是妖怪，而且都是他曾经剿灭的，为首的，却是那个毁掉了他故乡村落的家伙。
两个妖怪看他站定不动，竟然就地砍树，丢在水中，似乎想帮他搭起来一座浮桥，还怪贴心的呢。
“蠢货，不可以过去。”
犹豫之间，一直销声匿迹的小花玲珑在脑海中如此骂道，玖玉珏感觉到腰间被猛地一拉。
河对岸的群魔似乎有些失望地挥了挥手，玖玉珏来不及朝他们回礼，整个人已经朝着来时的方向急速移动了起来。
风景再一次变模糊又逐渐清晰，寺院的轮廓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里。
被觅心踢飞的时候，龙髓腰绳似乎刚巧挂在了圆桌的木缝里。
玖玉珏正是被这根红色的腰绳给拉回到了寺院之中。
“哦，这倒是有点意思，居然真的有龙髓腰带这种东西……”
张开念珠挡下玖玉珏劈过来的长剑，觅心语气好奇地说道。
好强。
双方实力的差距太大了，玖玉珏感觉自己完全不是对手。
长剑被荡开，玖玉珏后退几步，接着本能地纵身向侧面跃开，堪堪躲过砸过来的念珠。
每颗念珠都变得有石锤那么大，整串念珠在地上砸出来十几个圆形的大坑。
花玲珑依旧躺在觅心的身后，和玖玉珏刚刚见到的并无二致。
难道这和尚没法触碰她？
注意到玖玉珏的视线，觅心脸色一沉，僧袍膨大起来，整个人变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草垛，将花玲珑挡在身后，灰色的树藤从他的袖袍里源源不绝地钻了出来，跟随着觅心一起朝玖玉珏缓缓逼近。
玖玉珏缓缓向后退去，思考着应对之法。
显然，这和尚确实没法触碰花玲珑，反而似乎有些不愿意接触花玲珑——他甚至没有尝试拿她威胁玖玉珏乖乖就范。
挥剑将飞扑过来的树藤一一击开，觅心的攻势逐渐沉重了起来，玖玉珏很快便气喘吁吁了。
一个花妖突然举着盘子，冲到了玖玉珏的面前。
“多事。”
觅心轻声说道，大袖一挥，一阵劲风刮过，想要将这晕头转向的花妖拨到一边。
花妖却像是毫无知觉一般，只是把盘子往玖玉珏的脸上怼了过去。
玖玉珏却拿起了她盘中所盛之物。
是在河市上得到的龙头面具。
“跟我过来。”
花妖低着头小声说道，见玖玉珏仍在愣神，她发出了不耐烦的声音，接着抓住了后者的手，拽着他往寺院偏殿处走去。
“原来是红玷姑娘。”
觅心语气讥讽地说道，他双手一拍，寺门的方向发出一阵巨响，无数的荆棘从地面下方破土而出，朝玖玉珏与被叫做红玷的花妖扑了过去。
玖玉珏暗叹一声，这么一看，若是刚才草率地往看似没设埋伏的寺庙大门逃跑，此时已然着了觅心和尚的道儿了。
“你是谁？为什么帮我？玲珑呢？”
两人很快便奔到了偏殿门口，玖玉珏语气急促地问道。
“谁帮你？我只是帮玲珑小丫头而已。还有，我说过了，不、要、问、问、题！”
她一把抓过龙头面具，将它贴在脸上，闭上眼睛。
觅心踏着悠闲的步子，朝两人走了过来，“老僧并不喜欢无意义的折磨或痛苦，二位若是不介意的话，还望束手就擒，老僧定然给二位一个痛快……”
被叫做红玷的花妖根本没有理睬他的自说自话，抬起手来，急急忙忙地说道：
“哦，对了，还有这个，不过，我现在也不确定了，你就顺着你想做的来吧，蠢货。”
她用力把龙头面具扣在了玖玉珏的脸上，接着又把一团白色的物事塞进了他的怀里。
玖玉珏一看，是一直以来拴在他和花玲珑手腕上的白绫，他竟然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没系着这白绫。
“没时间回答你问题所以别问，我来说。这白绫是我解下来的，所以别担心被和尚做了手脚，你回去之后立刻把它栓回去，这一次发生什么也不要解开，懂？”
玖玉珏一脸迷惑，他确实张口想要问些什么，然而看到她举起的拳头，又只好闭上了嘴巴。
“很好。快去再试一次。不行的话，就赶紧离开。”
花妖伸出双手，毫不费力地把玖玉珏转了个圈，接着朝他的屁股上猛踹了一脚，又朝着左右的殿门踢了两下。
“试什么？”
玖玉珏的问题没有得到回应。殿门关上之前，玖玉珏见她双手中已是握住了两柄长剑。
偏殿内一片黑暗，只听到觅心在外面再一次笑了起来，树藤砸在殿门上，如同无数的长矛，轰鸣声不绝于耳。
“红玷姑娘，这是又要让老僧陪你切磋几招吗？”
“受死吧你！”
那姑娘一声怒吼，接着便是兵器碰撞的声音了。
“玉珏，快拴上白绫！”
脑海中的小花玲珑大声催促起来，或许是受了刚刚姑娘的影响，小花玲珑的语气也粗鲁了起来。
玖玉珏连忙把白绫重新系回到手腕上。
白绫上的法阵再一次闪烁起来，却不再是之前的白光。
红色的光芒中，玖玉珏感觉自己被白绫猛地一拽，意识也随之再次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