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玉珏抬起脑袋，在寺庙的院子里醒了过来。
他眨了眨眼，感觉整个人依旧昏昏沉沉的，逐渐回忆起了昏迷前发生的事情。
自己似乎在寺院门口正面承受住了山精的咆哮，那之后，似乎梦到了师父、师姐，还有什么别的人……
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了过来，他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
环顾四周，院子的地面上和当初离开时差不太多，积着一层像是白雪一样的厚实柳絮。
此刻明月当空，正是深夜时分，然而寺院内却并不昏暗，反而十分明亮。
从寺庙外面完全看不出来，而此时他却能清楚得看到了：柳絮状的精魂结晶散发出白色的光芒，从空中不断地落下，将寺院的内侧照的闪闪发亮。
他这次能认出来了，这些柳絮正是曾经存在于此的白树，所留下的精魂残骸。
不远处，花玲珑正在哼着不知名的调子，给角落里的松树滴着她从河市上带回来的露水。
她在衣服外面披上了一件淡黄色的披肩，头发已经恢复成了雪白的颜色，而她手腕上的白绫果然已经被解开了。
“果然”？
自己为什么这么觉得？
玖玉珏抬起手腕，自己手腕上依旧系着白绫，只不过上面的法阵已经十分暗淡，看起来就只是普通的白色布条罢了。
不对。
这系法和之前花玲珑所用的手法完全不同，更像是忙乱中草草系上的。
而听到玖玉珏这边发出声响，花玲珑立即转过头来，两只红色的眼眸中显出藏不住的喜色，蹦蹦跳跳地扑到了依旧躺倒在地的他的身上。
“玉珏！你终于醒了！嘻嘻，不过你也没睡多久~感觉如何？”
她趴在玖玉珏的怀里蹭来蹭去，开心地笑了起来，嗓子却有些沙哑。
“我们才出去这么一会儿，他们就渴的不行了。不过大家都是好孩子，没有拿你带过来的那几个兵士当肥料~还特地长出叶子来盖在他们身上，免得他们在夜里冻死过去呢~”
她得意洋洋地朝院墙上的各种花朵挥了挥手，在几簇夜明草的照耀下，可以看到花朵们也跟着她的手一起摇摆起来。
玖玉珏不禁一愣，这丫头是不知道，正是她的吼叫把自己震晕过去的吗？
花玲珑看到他的表情，笑容旋即收敛了不少，“怎么了嘛，玉珏你是还没睡醒吗？都说了你不用逞能，怎么还硬是把我给带回这庙里了……不过谢谢你这么费心啦。”
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接着又把脑袋埋到了玖玉珏的怀里。
后者却是心下一凛。
这丫头果然根本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思忖着现下的情况。
寺院里并没有什么危险的气息，也没有杀气或者埋伏的味道，说到底，到处都是那柳絮的精魂残骸，把一切都染上了它的气息。
它实在是太过庞大了，即使只是残骸，也足以让它附近的一切都显得十分渺小。
想到这儿，玖玉珏倒是有几分佩服起觅心和尚了。
正常人根本就不会有想要挑战这白树的想法，更别提弑杀她了。
然而他却敢想敢做，更是成功抓住了机会和破绽，甚至……
柳絮依旧在飘零飞舞，似乎无穷无尽。
若是以觅心和尚为对手，自己究竟有几分胜算？
“玲珑，我确实有点没睡醒，我方才是晕倒在了寺院外侧吗？你呢？你这头发……还有他方面都还好吗？”
花玲珑的脑袋没有挪动，继续享受着他的抚摸，舒服地眯起眼睛，“嗯……玉珏你可以继续睡会儿没关系的哦？”
玖玉珏自然是立刻回答她自己已经睡醒了，同时催促着她快点继续说下去。
花玲珑把脑袋往玖玉珏怀里一埋，语气闷闷地继续说道：
“从哪儿说呢……你刚才确实晕倒了，我是被你压得醒过来的好吗？那之前的话，烟火过后我就一直迷迷糊糊的，只感觉到你带我走了好远好远，中间有段路我应该是完全睡熟过去了，也感觉到了精魂啊灵力啊在身体里进进出出的，从头发看来，好吧，从感觉上，治疗明显还是失败了对吧？”
她语气闷闷不乐了起来，伸手把白色的长发撩到了玖玉珏的脸上，继续说道：“不过，我现在靠在这里很舒服。”
她又往上拱了拱，翻过身来，半躺在了他的怀里。
玖玉珏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继续摸着她的头发，“是是，玲珑姑娘辛苦啦。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刚刚是怎么把我拖进来的？”
花玲珑抬眼白了他一下，原本有些苦闷的脸上又展现出了笑容。
“嘻嘻，人家明明这会儿正心里难受呢，你还好意思问，我还想问你是怎么把我从河市上给带回来的呢！唉，我一路上没给你添太大的麻烦吧？”
她摸了摸着左手的手腕，系过白绫的地方，此时多了一道细细的勒痕。
“……当然没有。先是借着那些灵鹿，到达丹水，又借着御水之术，过了丹水，在山坡上埋了你并且把药囊给你外敷内服，但是我也昏过去了一阵子，最后……”
玖玉珏本想说“最后被你带到这寺院门口”，却猛地刹住了口。
很显然，那时在寺庙门口和他说话的少女，或许可能是那个凶巴巴的“花玲珑”，但就算如此——
带他到寺院门口的那个“花玲珑”又究竟是谁？！
他吞了口口水，垂下视线看着躺在自己怀里的少女，却刚好对上了花玲珑抬起来的视线。
“玉珏，你的心跳突然好快，是不是我压得你不舒服？”
花玲珑抬眼问道，语气中满是关切和担心。
注视着她的红色眼眸，玖玉珏笑得有些勉强，“不，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不那么愉快的可能性……”
他该怎么说，直说吗？可是在叶舟中，那个凶巴巴的“花玲珑”说不准提起她的事情。
自己已经解开过白绫，也已经回到了寺院。
说到底，自己也没必要非要听她的警告。
但另一方面，每当自己反其道而行之的时候，似乎就是倒霉的时候呢。
花玲珑笑了起来，“不想说就先不说吧，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好了。不过，是本姑娘把你给带到这儿休息的哦？还不好好感谢我一番！”
她抬起头来，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接着语气得意地说道，“而且，怎么样呀，这院子里现在充满了我精魂的味道，肯定让你觉得舒服一些了吧？”
玖玉珏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发现，除了那白树残骸的质朴气息，院子里确实有一股胸前少女的可爱气息，“确实，有种花草的香气。”
他说完，便继续摸起了花玲珑的脑袋，后者似乎感觉很高兴，再次换了个姿势，闭上眼睛享受着来自前者的抚摸。
沉默连同着精魂一起，弥漫在两人之间。
秋夜的院子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寒意，反而有种温馨的感觉。
花玲珑的手摸到了玖玉珏腰边挂着的葫芦和玉佩，“玉珏，你不想继续睡一会儿吗？不想的话，陪我喝一杯？”
借着月光，她仔细辨别着酒葫芦上的字迹。
“别看了，这壶是‘喜’酒，现在喝了的话会很难受的”
玖玉珏把她的手轻轻拍开，见到她不满地嘟起了嘴，笑着说道，“怎么，原来玲珑现在并不觉得欣喜？这倒是让人犯难呢。”
若是她欣喜，则不可以让她喝这酒，这是一难。
若是她不欣喜，则意味着她和自己在一起却不感觉欣喜。
“倒也没有，只是没那么欣喜，毕竟头发还是这个样子……唉，不喝就不喝，有什么稀罕似的！”
花玲珑拍了玖玉珏的手一下，算是作为回击，接着气哼哼地，把脑袋在玖玉珏的胸前滚来滚去。
明月高悬，院子里始终看不出什么异常，玖玉珏拍了拍花玲珑的脑袋，示意她从自己的身上起来。
“怎样啦，躺着也不行吗？”
花玲珑的动作停了下来，语气里也多了几分委屈之意。
“我自然恨不得玲珑天天把脑袋贴在我的胸口，不过这会儿，我有想去的地方。”
玖玉珏大起胆子，搂着花玲珑的肩膀说道。
“油嘴滑舌，”后者嘴上这么说着，语气却开心了起来，“你想去哪里？是寺外吗，怪不得把白绫给系回去了。”
她撩起白绫，往自己的手腕上系了回去，尽管心事重重，但玖玉珏还是笑眯眯地看着她的动作。
两人相处的时间其实并不长，他反而觉得这样被绑在一起，才是两人正常的状态。
“傻笑什么呢，系好啦，要去哪里？姑娘体力不好的话不准嫌弃，而且还得把姑娘给背稳了才行哦。”
花玲珑扬了扬手腕，也跟着笑了起来。
玖玉珏伸出右手，朝她抬起来的，柔弱无骨的左手探去，在将要握住的时候，忍不住用食指在花玲珑的掌心上轻轻挠了一下，却没料到那白嫩的小手向旁边一侧，接着自己的手反而被反握住了。
两只手纠缠了几下，最后辗转成了十指相扣的姿势。
花玲珑一脸“还想跟我斗！”的神色，雪白的两颊却微微有些发红。
“嗯，不知玲珑可愿带我去偏殿一观？”
玖玉珏见状，故意微微低头，在花玲珑的耳边小声说道。
后者身体一震，显然没料到他想去的地方。
“呃，玉珏，你怎么突然想去偏殿？”
花玲珑的语气明显僵硬了起来，她快速地眨着眼睛，显然是在想着什么对策。
“嗯？就，想去了呗。玲珑你不方便离开这寺院对吧？另一方面，这儿毕竟是玲珑的居所，若是玲珑不嫌弃，我之后大概也要在这儿盘桓一段时日，早晚都得逛逛，认认路也是好的。”
玖玉珏语气诚恳地说道，笑容也是十分温和。
他倒也没有骗花玲珑，而是确实这么想的。
不过，眼下，这些理由却不是最主要的理由。
虽然记不太清，但玖玉珏总觉得梦里面有什么重要的线索就遗留在那偏殿之中。
而眼下，似乎还不是如实告知花玲珑的好时机。
花玲珑却一瞬间显得有些低落，但她随即抬起面孔，笑着点了点头，
“嗯，刚巧我也有事情要告诉玉珏，比起这院子或者大殿，确实还不如在偏殿说呢。不过，到了那儿之后，我可要好好喝一杯，你要给我斟酒！”
她见玖玉珏首肯，便抓住后者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到院墙下方，接着便沿着院墙走了起来。
玖玉珏吃惊地发现，院墙竟然延伸了起来，脚下的路也并不笔直，而是蜿蜒崎岖了起来，走着走着，花玲珑竟然拉着他径直往墙上撞了上去。
果然只是障眼法。
一座似乎不久之前才见过的偏殿出现在两人眼前。
来不及细看，玖玉珏的眼睛已经被花玲珑按住了。
又往前走了几步，玖玉珏听到大门被关上的声音，他这才重回光明的世界，得以看到偏殿黑色的大门。
偏殿门口依旧有白色的柳絮状残骸，却远不如寺院正院那边明亮。
这儿依旧是个小小的院子，院子的四角却没了树木，显然是疏于打理，又或者是本就没什么人关心。
不过，这院子至多给人以萧索之情，却绝不至于给人以杂乱之感。
花玲珑想要解开白绫，但是被玖玉珏制止了。
“那你就在这儿给我等着！”
她恶狠狠地警告了玖玉珏之后，把偏殿黑色的门拉开一道小缝，随后身影一闪，钻了进去，接着偏殿的大门又响了一声，被她从里面紧紧关上了。
玖玉珏感到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抬眼看着偏殿的大门。
寻常寺庙的大门，不是黄色就是红色。然而或许因为这寺庙里所居住的并不是和尚，而是山精妖怪，所以这些殿门才都是黑色的吧。
门上也没有铜钉或者铁钉，虽然是黑色，但却也没有被熏烧过的痕迹，似乎不考虑也不担心腐朽毁坏的可能。
偏殿内不断传来乱七八糟的声响。
玖玉珏微微一笑，伸手抚摸着黑色的门板，感受着上面的气息。
大门突然被打开了，花玲珑气喘吁吁地探出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