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找到对的人,孔明月在欣喜的同时也有些心酸,她最清楚孔来儿平时是怎样的状态,和人说话时都不会主动对视,可这个阿姨却说感觉眼神不和善,那么孔来儿一定是故意的。当时孔来儿无法说,也不能说,只能想尽办法从神色上让她们感觉到异样,这样才幸免于难。
“阿姨,您愿意做人证吗?”孔明月问。
“那是啥?”
“就是去法庭上复述一下您刚和我说的话,只要证明您和那个男人正常交谈过就行。”
阿姨忙摆手:“法庭可不敢去!”
“没事的,您只要正常说话就行,路费我给您出。这个案子已经彻底过去了,也不会有人报复您。”
“不不不,太麻烦了……”阿姨对陌生的事物下意识抗拒。
孔明月理解,她也不急,她思虑了片刻,对阿姨说:“我跟您讲讲那个聋哑女人的事吧。”
于是她把孔来儿的经历讲给了阿姨听,剪去了后面杀人埋尸那些,仅仅保留了在家里的举步维艰,以及尚且年幼就被迫嫁给完全不认识的人。
谁知阿姨听完并没有什么反应,反而稀松平常的语调说:“不都这样的嘛,我也是爹妈安排的啊,嫁给个懒汉,从来都是我做工,还要带着孩子,他在家里睡觉喝酒。这就是命,没办法。”
“大家都是如此,事情就是对的吗?”孔明月忍不住反问,“您现在还会逼着您的女儿嫁给没见过的人吗?”
“我就是想逼,她也得乐意啊。早跑得远远的,几年都不回来。”
“所以啊,不对的事就要改,而不是认命。”
阿姨似乎不是太懂她的话,却也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您只要愿意去法庭上说几句话,就可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孔明月强压下心中的紧张,“我不逼您做选择,只是希望您能好好考虑一下。”
末了阿姨说:“我得和我儿女说一下,他们愿意我去,我就去……”
孔明月明白,作为一个从来没自己掌握过命运的人,凡事都需要别人做主,先是父母,再是丈夫,最后变成子女。所以,她也只能等。
不过两天后,当孔明月再次找到阿姨,阿姨高兴地和她说:“我跟我儿子女儿都说了这事,他们愿意让我去,说该去。我跟你去。”
原本孔明月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接受所有结果的心理准备,不会有太大波动。可她此刻看着阿姨兴味盎然的脸,似乎单纯是为了能走出去看看而高兴,她的鼻子居然猛地一酸。
她抬眼望向稻田尽头的夕阳,眼中的水光让周遭的一切看上去都美得不真实。
但明天一定是真实的好天气。
那之后孔明月联系了方扬,让他来找这个阿姨固定证词,以及为之后做准备,她不便再插手。
又过了一些时候,方扬整理了所有资料,将案子彻底移交给了检察院。
负责的检察官姓张,孔明月有过接触,是个刚正不阿的人。没等孔明月想好要不要去找张检聊一下,对方倒是先联系了她。约在公共场所见面,张检只是开门见山地问她的想法,以及作为家属的诉求。在她说完之后,张检问她:“你说的是你身为孔来儿养女的想法,那你作为受害者女儿的想法呢?”
孔明月愣了一下,她再度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在他人看来是多么复杂,按理说是天平的两端。可人心无法分成两半,她只能做一个选择:“我还是这样想。我相信他们会理解。”
就算怨恨也没关系,这世上若真有些科学无法解释的,就让他们来找,来骂她是个不孝女,孔明月都不在乎。因为她见过太多的罪犯,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那些人把过去看得太重,过去受的伤害,或是身体上已成定局的残缺,怎么都放不下,非要用现在去弥补过去,才越走越歪。
明明最重要的是现在,现在的人,现在的事,不把现在过好,未来还是要为过去后悔,恶性循环。孔明月只在乎现在,如果天上的爸爸妈妈爱她,会理解她的选择。
事到如今已没有孔明月能做的事,这样的案子开庭也没有那么快,她突然闲下来,休整了几天后,就开始无聊。
习惯了洗澡睡觉都要抽空完成的日子,现在可以按时吃饭,大把空闲,虽然说这才是生活,可孔明月实在不习惯。那些空下来的时间,她得绞尽脑汁去填满。
她也知道,自己如果想回去上班,随时都可以。可她总是忍不住想,作为一个重案犯的亲属,她还能站在警察的位置吗?如果普通民众知道,也会介意的吧。
她陷在这个逻辑里,无所适从。
当然,自己有手有脚,吃饭总不成问题。如果她愿意,想调到别的岗位去,领导也会同意。
可偏偏孔明月只喜欢做一线刑警,她只想要那种有刺激有挑战,并且自己能握住的真实生活。
不过也有一点好的变化,那就是孔明月开始学着做饭和打扫房间了。以前孔来儿在的时候她总在说自己没有做饭的天赋,其实只是躲懒罢了,毕竟有妈妈在。可她必须要面对,以后再也吃不到相同味道的菜,她只能对着孔来儿留下的食谱去尝试,结果发现,自己真的没有做饭的天赋。
但没有天赋也无所谓,只要能做熟,就能填饱肚子,这世上大部分事情都是这样,图做到,没必要图完美。
就在孔明月尝试将关注度放到日常生活上时,新麦分局里的日子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大家心照不宣,不怎么提起孔明月。好在这段日子没有什么大案子,他们又开始翻腾没破的案子,重新梳理线索。
这对周尧来说倒是很好的学习机会,他每天不停地翻看案卷,去给那些没找到的凶手做心理画像。他没有答应去方扬那边,当然,他其实也觉得方扬就是随口客套,他也不想再回去治安那边,打了报告想要留下来。
“后天就要开庭了吧。”李毅在旁边嘟囔。
周尧看了下日历,确实,后天黄羊村的案子就要判了。
“也不知道有了结果后孔队会不会回来。”李毅挠头,“她不会是真不打算干了吧!”
“不会。她会回来的,和开不开庭也没关系,只要她自己想通了就行。”
“想通啥?”
想通她需要什么,什么需要她。周尧知道孔明月早晚会想明白,因为孔明月聪明,不像他,过了那么久才想清楚,在不损失自身利益的情况下,没必要跟活着的亲人闹别扭。如果对方在意,那么伤害的就是在意自己的人,如果对方不在意,那么只是将伤害反弹给自己,怎么都是得不偿失。
就在黄羊村案子开庭日的早上,接到了指挥中心的来电,说是有拾荒者在垃圾桶里发现了疑似人类残肢,希望他们尽快过去支援。
时间非常早,人还没来齐,只得在局里的人先过去,然后给其他人发消息陆续赶过去。周尧接到消息,从家里直接去现场,他在群里找小李确认了一下位置,李毅顺便告诉他,做好心理准备,可能比之前的案子更血腥。
先到现场的人已经竖起隔板,做了清场,陈礼第一时间查看了两包残肢,都是用相同的编织袋装的,上面印着字,应该是米袋,但没有品牌和地址,大概率是农家自己家产的米。这两袋子里装的是四肢,没有躯干和头。
“目前看应该是一个人。”陈礼对李毅说,“脚指甲上有残留的指甲油,大概率是女性。”
“得先找着其他部分,不然万一dNA没结果,连是谁都不知道。”
李毅赶紧交代人去取周围监控,同时去找发现尸袋的拾荒者问具体情况。拾荒者吓得魂都丢了,在他们来之前已经吐了好几轮。
周尧站得远一些,看见陈礼把残肢一块一块整整齐齐摆出来,上面飞着苍蝇,一股腐臭的味道。他不住吞咽,在做走近的心理准备。
就在这时周尧听见背后有人叫“孔队”,在里面的所有人都齐齐转头,看到孔明月穿过警戒线大步流星朝他们走过来。
就像从前一样。
“愣什么?”孔明月看着他们,叉着腰问,“现在什么情况?”
“噢,”李毅马上反应过来,脸上带着笑说,“就找着一部分,其他的估计抛别处了。”
孔明月点点头,转头问周尧:“不过去看看?”
“看、看……”
“要是受不了,就等凑齐了囫囵个再看。”
“不要!我已经成长了!”
说完周尧戴上口罩,跟孔明月一起走了过去。陈礼看见孔明月,笑着打招呼:“回来啦?”
“知道你们这儿有事,过来看看,还没跟局长说呢。”
“今天……”
“先说案子吧。”孔明月没有多言。
一旁的周尧在看到创面上的蛆后,终于忍不住呕,扭头跑远了。孔明月摇了摇头,笑道:“还成长,成长个屁!”
人哪会那么容易成长,只要不退缩就已经很好了。
原本孔明月今天也是打算去法院门口等的,因为是非公开审理案件,她也不能去旁听。但一早她就在群里看到有新案子,虽然没说是什么案子,但那股骚动,她很熟悉。
在她大脑做出选择之前,衣服就已经换好,站在了门口。她后知后觉,与其说是习惯替她做了选择,不如说是过去的时光替她做了选择。
她相信,妈妈会理解她的。她也相信,无论任何结果,妈妈都已经做好了面对的准备。
周尧把手里的呕吐袋扔掉,喝着水看着蹲在那里跟陈礼讨论细节的孔明月。他知道一旦有了重大的案件,孔明月一定会回来,因为案件需要她,他们也需要她。而孔明月清楚这一点。
只是没想到偏偏是今天,不过既然孔明月出现在这里,那这就是她的选择。
她选择遵从本心,不在原地停留,勇敢地去未来找寻那个属于今日的答案。
——2024.5.29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