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生活对于田尘来说十分清闲。无非就是早起锻炼、看看书、帮安腾准备午餐、浇花。与同栋楼的老张头下会儿象棋、准备自己的毕业论文、帮安腾准备晚餐。出租屋离学校近,安腾不用像在川中时那样,晚饭在学校附近解决。
有时候安腾晚上守晚自习太饿,回家后还会自己做一顿宵夜。
“你这跟在川中有什么区别,两点一线。”
田尘经常这样说道。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问安腾,明天想吃什么。
“我记得你以前不会做饭啊。”
安腾有次在吃饭时问道。
田尘正系着围裙,把最后一道菜端上饭桌。
“学的啊。”他说。
“怎么学的?”
“上学时候晚上躺床上睡不着就刷一下做饭的视频。”
“不会越看越饿吗。”
“会。”田尘笑道,“然后起床泡个泡面,吃饱了再睡。”
“老吃泡面不健康。”
然后安腾把桌上两个鸡腿夹一个给田尘,自己用手拿一个啃起来。
“你哪买的,味道这么好。”
“隔壁张爷爷给的,明天我陪他下棋的时候问问。”
两人都不说话,餐桌上便安静下来,但这种氛围并不尴尬,反而十分温馨。
田尘思来想去,问道:“班里孩子们怎么样?”
“还行。”安腾撇撇嘴说,似乎有些恨铁不成钢。“有几个成绩好的,也有些很混的。”
“说了好像没说。”田尘笑道,“哪个班不是这样。”
这样的对话,在这个窄小的餐桌上发生过许多次。
餐桌比他们在川中住校时天天吃饭的食堂的桌子大小差不多,小到安腾右手动作幅度大一点,就会碰到墙壁;小到田尘动作大一点,就会碰到安腾。
生活还是那样一如既往,平淡如水,也能甘之如饴。
等八月份暑假班结束,安腾也总算有了一点假期。
“我暑假还要去做家访。”
田尘:?
“你是他们老师还是他们爹啊。”
“没办法,班里大多都是农村的孩子。”安腾解释道,“我能多照顾一点就是一点,等带完他们,可能就轻松点了。”
田尘坐在他们那张小床上,用力躺了下去。
暑假第一天,安腾骑着他的小电瓶车准备往附近的村子走。县城里的中学,生源大都是县城和附近村子的学生,为了方便家访,他才买了个电瓶车。
顶着太阳帽,背着斜挎包的安腾把学生资料都准备齐全,穿上鞋正要出门。
刚起床的田尘扒住卫生间的门框,嘴里还叼着牙刷,口齿不清说道:“等会儿,我跟你一起去。”
于是乎电瓶车载着两个人穿行在低矮的平凡街道上。在菜市场买了点菜和肉又去超市买了些小礼物,准备等会儿给家访的学生们送点东西。
田尘坐在电瓶车后座,一边翻阅着学生资料。
“今天要家访多少个?”他问。
“五个。”安腾说,“尽量晚上之前弄完,不然天黑了看不清路。”
“桃花村……?”田尘看着资料上的地址,“桃花村有桃花吗?”
“没有。”
“那为什么要叫桃花村啊?”
“这谁知道呢。”
家访第一位就是林硕,安腾特意挑的。
在林硕家门前敲了好一阵,才有个人开了门,小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来,看见是安腾后,才放心走出来。
“安老师好。”他说道。
看见安腾身后有个人,想了一会,才又补充道:“老师朋友好。”
田尘看着小孩身上还穿着睡衣,估计是刚才的敲门声才把他吵醒。
“你家里没人吗?”安腾问道。
“没人。”他开了门,把安腾带到客厅。
“你哥呢?”
“他还在上学。”
“还没放假啊?”
“嗯。”
田尘不禁打量着屋里的一切,老旧的墙壁,破洞的沙发,尘灰挤满的电视,吱呀作响的吊扇,还有上着锁的柜子,里面似乎还存着上个世纪的古老事物。
“作业做了没?”安腾问,一提到学习这方面,他好像就严肃了起来。
“老师。”
“嗯?”
“这才暑假第一天啊。”
安腾略微有些尴尬,又转而问:“考试的卷子呢,我给你看看。”
“哦哦。”
小孩闻言立马跑到二楼去把他的卷子翻了出来。
田尘在一旁感觉家访也没什么,从小到大他只经历过家长会,至于家访这种听起来就有些年代久远的事情,他还真没经历过。
似乎是因为林硕家里就他一个人,所以家访跟平常在办公室见老师也没什么区别。
“你中午吃什么?”安腾问。
“自己做饭吃。”林硕指了指后边的灶台,灶台还是需要烧柴的那种。
“行,那我先走了。”安腾说,然后从斜挎包里翻出一支笔,“老师送你的。”
林硕不知道是因为第一次收到老师给的礼物,还是说有些不喜欢这个礼物,愣在原地。随后才反应过来:“谢谢老师。”
田尘好像什么也没做,就是坐在一旁听,颇感无聊的他已经在想今天中午准备吃什么了。
“所以桃花村为什么没有桃花啊?”田尘还是想知道。
“等有空了去村里找老人问问吧。”安腾耐心回道。
又家访了一个学生,两人骑着小电瓶车穿行在村落中时,已经是中午。c市的村落依山而建,两人骑着车往山上走,下一个学生家在那边。
等到半山腰时,就能看见一片沿着一片的青山,其中点缀儿着零星几户灰黑的农家,烟囱飘着几缕白烟,不知白烟尽头是否存有仙鹤。
两人在村子里的杂货铺要了点热水泡了两桶泡面——安腾早上带的——就着杂货铺的面包啃起来。
“我突然有种回川中感觉。”田尘蹲在村里的坝子上。
“为什么?”
“高三那会儿我们不也是经常带泡面在学校里吃吗,省时间。”
安腾歪着脑袋想了想,好像还真是。
过了晌午,村里的老人们都到树荫下歇凉,不知道是否每个村里都有一棵大树,供小孩玩乐,供老人闲谈。
安腾朝老人那边仰着下巴,意思是:“你去问?”
田尘一歪头:“我去就我去。”
他走到两个下棋的老人前,也没说话,就是站在棋盘前,似是仔细端详。
“小伙子,你也会下?”老人问道。
“会一点。”田尘说。
“诶好,你来陪我下两把?”他指了指棋盘对面,而坐在对面的那老人让开位置。
老人红方先行。
都是些常规的套路,田尘在这一个多月里与老张头下棋,棋艺进步飞快。
田尘一边下,一边问道,“爷爷,咱村子为什么叫桃花村啊?”
老人也下了一步,趁机说道:“咱村以前是画桃符的,就起了个桃花村的名字,还在村子后山很多桃花树的,现在没人愿意学这个手艺了,桃树没人打理,也容易死。”
说着他抬起头,望着悠悠蓝天碧云,一只手抚摸着身旁的老树,“我小时候,还经常跑到后山去爬桃树玩,这棵大树在小时候就这么大了。”
田尘陪他下完两把棋,便回了一旁,时间也到,他该去跟安腾找下一家了。
一直从下午忙活到晚饭时间。晚饭是在一位学生家里吃的,家长太热情,非要留下他们两人。
一边吃还一边打听:“安老师家是在哪的?田老师是哪个学校的?”
听见田尘说是北大,一下子就坐了起来,“好哇好哇。”然后面向自己孩子:“你也要有出息哇,以后考跟老师一样的。”
那学生抬眼看了一眼田尘,眼神中有些凄怨。似乎认为自己的家长一点也不为自己着想。
两人骑着电瓶车回家,田尘却感觉电瓶车越来越慢。
“这电瓶车一直是这样的速度吗?”他问道。
“哦,没电了。”安腾说,“之前忘充电了。”
“能撑到我们回家吗。”
“有点困难。”安腾笑道,“没事儿,没电了还有脚蹬子,跟自行车一样。”
“那还行。”
刚说完,电瓶车便停在路边,彻底罢了工。
安腾刚准备用脚蹬骑车,却发现需要特别用力才能骑得动。
“要不我们还是下来推着走吧。”田尘已经从后座上下来,站在一旁。
安腾也跟着下车,他推着电瓶车,而田尘跟在他身旁。
夏天的蝉声四处起伏,路的两旁是山脚下的田野,有些弃置的闲田已经杂草丛生,甚至有些被野草盖得看不清是田地。
他们就这么推着车,夜晚的凉风习习,吹散仲夏夜的炎热。抬头望去,那时市区永远不会看见的满天繁星,熠熠闪烁。
“好久没看到过星星了。”田尘说。
“上次是什么时候?”
“上次?”他低头沉吟,“应该是在福利院的时候吧。”
他知道星星在那看着他,星星似乎也知道有人在看他,挂在天空低垂的一角,不停闪烁。
不远的山丘氤氲月光,明月照着山上少年染着洁白,永不停歇。
大概八月中旬,第一批家访的学生已经全都走访完毕,安腾总算能享受到一点清闲的时光,陪田尘一起看看书、下棋、赏月。
两人好像做一些只有老夫老妻才会做的事情,却没有丝毫的不适应。
自从安腾闲下来后,他就常常跟着田尘一起做饭。说是等田尘走之后,他就吃不到田尘做的菜了,所以先学两手,等田尘走之后,还能自己做饭吃。
田尘也经常在网上找点新奇的菜谱,或许是因为两人都是年轻人吧,能接受的新鲜事儿都挺多的。也包括那些稀奇古怪的菜肴。
八月底的某天清晨,田尘起床正做着早餐,米粥的清香从厨房里传来。他伸手从碗架上拿下两个瓷碗,却不小心手滑,将瓷碗打碎两个。安腾闻声前来,赶忙安慰。
他拿着扫帚扫清碎片后问道:”怎么今天突然手滑了?“
“不知道。”田尘捂着胸口,“感觉有些心慌。”
“不会得了什么病吧。”安腾担心道。
“没什么不舒服的。”
“还是去检查一下。”
“学校每年都有体检啊,没什么大问题。”
两人吃过饭,也渐渐把这件事情淡忘了。
第二天凌晨,田尘手机响了。
他一向睡得很浅,手机刚响起第一声就醒了,便把手机捂住,不要它吵醒安腾。
电话是他爸打来的。
田尘起身接了电话,一个人站在阳台,一时有些失措。
直到安腾起夜时,才发现站在阳台上,独自吹着冷风的田尘。
他推开阳台的玻璃门,凑到他身边时,田尘才反应过来。
“怎么了?”安腾问道。
田尘只是倒进安腾怀里,想哭却哭不出来。
“怎么了呀?”安腾慌忙把他扶正,“你在外面吹了多久?身上这么凉。”
田尘似乎才回过神,抿着嘴,声音有些颤抖。
“安腾,你能陪我回一趟c城么?”他问道。
“能,你先说什么事。”
“爷爷去世了。”
两人赶回c城的时候是当天早上七点,坐的最早的一班车回来的。
再次回到熟悉的故乡,安腾心里全然不是滋味。
他看见靠在自己肩旁的田尘还在睡梦中,他昨晚似乎担心的睡不着,整夜都站在阳台上吹着凉风。一向不喜欢烟的他,竟问安腾能不能借一根烟。
安腾回来c城这件事,他谁也没有通知,包括高中时候的好友、熟悉他的朋友、父母。知道他回来的,只有田尘一个人。
似乎天南海北,只要两人在一起,总能共渡难关,风雨同舟。
赶到田尘家中时已经是七点多,从昨夜到现在,田尘滴水未进,嘴唇干涩,身体疲倦。
田尘父亲说爷爷是自然死亡的,昨天清晨去世。他们忙完后,才通知的田尘。这位在田尘记忆里印象不多,总问自己饿没饿、冷不冷的老人,在他去世之后,才发现他的唠叨与担心是多么弥足珍贵。
老人的尸体按理来说是要葬在老家的祖坟旁,但他不想,尸体还没火化。于是简单清洁完尸体后,就在家布置了一个简易的灵堂,堂前的桌上摆着一对瓦罐。瓦罐装上米,把一对蜡烛插到里面,当蜡烛台用。
家里似乎还点过香,有些淡淡的云烟还在屋顶上萦绕。
在家为老人守了一夜的灵,两天只睡了五六个小时的田尘还是有些撑不住。第三天早晨去殡仪公司取孝服的时候差点坐过站。
他取完孝服,沿着路往回走,沿途都是熟悉的风景,一家人以前常是一起散步。
大概是感物伤情,他不忍再看,匆匆往家跑着。安腾这两天住在田尘家,他没怎么看见田尘和他的家人落泪。
这些天里也有很多亲戚前来,大多都是田尘不认得的。
守完灵后,尸体便由殡仪公司送去火化。
那个在他记忆里慈祥和蔼的老人,终究变成了一罐骨灰,随风飘逝。
去公墓的车只能开到山脚,那条山路像是一条蟒蛇一直蜿蜒着伸到天边,新冢旧墓成千上万重重叠叠,沿着山坡一排又一排,挤得满满当当。整个弧形的公墓里,高高低低矗立着一片片墓碑,好像一片片的石林,苍绿的短松,疏疏落落点缀其间。
日近黄昏,送葬祭拜的人也大多归去,这座累累坟墓里,静沉沉的,罩在一片无垠的荒凉中。
安腾跟在田尘一家人身后,没有太过参与其中的事情,他好像始终是一个外人。尽管他是田尘的恋人,是他多年的好友,是他曾经朝思暮想却又无法相见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却又不能参与太多。
从山脚到半山的路,石阶崎岖不平,忽高忽低,步伐需要小心翼翼。田尘走了一会儿,夏天的沉闷的热浪已经吹得他热汗直冒。
安腾上前给他递了张纸,似乎才终于是有机会站到他旁边,跟着护送骨灰盒一起上到半山腰的坟墓。
半山腰的坟墓比较荒凉稀疏,只有零零星星几堆,一些荒地上长满了齐人高的狗尾草,一丛丛发着白絮。
老人的墓碑已经立好,一个青灰色的磨石子的样式,一半埋在地下。一旁也有一个相同样式的墓碑,听他们说那是老人曾经的伴侣,不过伴侣却是早已与世长辞,只留老人一人在这人间。
八月的残阳已经冉冉偏西,快要降落山头。赤红的一轮,如血一般,染得漫山遍野都是红色,赤烟滚滚,那些墓碑林,通通都染上一层红晕。旁边的狗尾草好似在染缸浸染一遍,就连身上的孝服,也泛起一片夕辉。
下葬后,田尘站在墓前,一滴泪也挤不出来。而他的父亲,默然俯首,跪在坟前,却放声恸哭起来。
好像伏在黑夜里的猛兽,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向着苍天发出最后一声穿石裂帛的悲号。
那轮巨大的赤红的夕阳,正正好好落在山头,把他的身影照得如浴血一般。悲哭随着夕阳的血浪,滚滚往山脚冲流下去,在千茔百冢的公墓里,此起彼伏的激荡。
于是一行人,纷纷哀哭起来。
下山时,安腾忍不住回头,看见走累的田尘在队伍最末尾。他回头去搀扶。
在月下,那点缀在公募其中的短松不停招摇、摇曳,好像勾魂的野鬼般向他低语。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似乎想起自己爷爷过世时,甚至自己都还没有记忆。
他拼了命的在记忆的池塘里丢下巨石,却掀不起半点水花。
就像他与田尘失去的十年,就像他记不清江飞与夏天的葬礼,就像他不知道福利院的旧友们到底是死去还是侥幸苟活。
明月如同一轮照人回家的明灯,孤寂的挂在天空,久久不能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