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衙门原本在宫内,直属皇权。齐元帝为了掌权,重用御史台,为防止老百姓叩阍无路,沉冤莫雪,便在宫外设了办事处,称外兰台。外兰台门口左侧是一架硕大的鸣冤鼓,若有冤假错案,便可敲响此鼓。鸣冤鼓响,官员必须如实处理上报,凡有阻拦,一律重判。为防众人胡乱敲鼓,扰乱秩序,又定下“凡击响鼓者,先承三十棍”的规矩。
苏鹤在外兰台门口下了马车,慕可正在隐蔽处等着他,见他走了进去,才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从后门翻墙进去了。
苏慎正在煮茶,见苏鹤回来,招呼道:“鹤兄,你回来得正好,我带了米粥,还有烩豆腐,等你一起吃早饭呢。”
苏鹤看着苏慎小心翼翼地倒着茶,手法熟练,怕是跟问之学的,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道:“秋晨初阳,茶浓粥香,夫复何求?”
苏慎也坐下,尝了一口粥,眉眼舒展开来,唇角的笑好似春雨绵绵,无声无息浸润人心。他点了点头,惬意道:“今早出门时见粥煮得不错,想着鹤兄早朝辛劳,便带了些来。鹤兄感觉怎么样?”
苏鹤低着头认真吃饭,抽空回道:“这是我喝过最好喝的粥。”
苏慎脸上笑容更甚,又给苏鹤添了茶。
苏鹤看着那空茶盏里又重新注了茶水,心中莫名一紧,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像是那热茶浇在了冰原上,腾起圈圈烟雾,将他团团笼罩着。他强迫自己放松手指,看着自己碗里剩余不多的粥,说道:“瑾之,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苏慎抬起头,愣了半晌,道:“鹤兄是说景深那件事吗?”
苏鹤知道他跟自己一向不会拐弯抹角,但这段日子与诸多人周旋,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将这件事情道出来,多少有些无所适从。他微微点头:“你和问之都是聪明人,我知道瞒不过你们。”
苏慎抿着唇想了想,压低声音说道:“出事那天,景深来找过我,当时我和景深都觉得这是个将几个世家拉下水的天大阴谋,却未曾想过是你。后来我们和三叔在家里理了一遍,知道的唯一破绽就是你告诉景深将那头牛放在屠宰场附近。但原本你可以另寻时机告诉景深的,你既没有避开我们,想来是不介意我们知道。其实我想过,你如此做是信任我们还是你算准了即使我们知道,也不会坏你的事。但无论是哪种情况,我都能接受。”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苏鹤,“鹤兄,你从始至终都没想过将苏家卷进去是不是?”
苏鹤没有否认,只是说道:“方才是你三叔将我送回来的,问的也是这个问题。你为何如此信我?”
苏慎一边倒茶一边说:“三叔和我们不一样,他肩负着苏家的责任,与你接触也不多,自然会更加小心。我信你,也是相信我自己。”
苏鹤半垂着眼眸,隐去了所有眼神道:“瑾之,人心难测,你不能用你的赤诚之心去对待所有人,有的人,心是冷的,是黑的,甚至是死的。”
苏慎笑,“鹤兄,我知道,我不傻。正因为我看得清,我才信你。”
苏鹤欲言又止。
“至少在这件事情上。”苏慎补充道,“不过苦了景深了,如今顾舟山怀疑着三叔,鹤兄是否可以想办法将景深提到御史台来。”
苏鹤道:“我也正有此意,只希望你三叔能与顾舟山多周旋一会儿。”
苏慎放心不少,道:“这你放心,我三叔忽悠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只不过楼用和顾舟山早晚会发觉不对劲,鹤兄可想过自己的后路?”
苏鹤道:“只要他没有证据,就不能拿我怎么样,最多,私下里给我使使绊子,或者找个刺客来刺杀我,解解恨。”
苏慎听得紧张,却见苏鹤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在说今天天气真好。
此时慕可鬼鬼祟祟地闪身进来,苏慎见到他,甚是惊讶:“慕可?你怎么来了?”
慕可指了指苏鹤:“来找苏大人。”
苏慎见他有些着急,却不急着说话,便知他们有事要谈,也不多问,只说道:“那我先去忙了。”
苏鹤点头。
苏慎走后,慕可才凑近说道:“人已经带回来了,何时可以行动?”
苏鹤看着门外,阳光充足,亮堂堂一片,刺得他眼睛生疼。他转了头,问道:“暂时不慌,你家主子在做什么?”
“去刑部办事去了,顺便看看杜少爷。”
“好,你告诉他,我有要事相商,让他子时来柏子街找我。”
“是。”
慕可离开后,苏鹤就一直在外兰台处理公事,不久,有人送了信进来。
是杜邑约他见面。
他并没有马上动身,而是继续等待着。
又过了许久,苏慎拿了信笺进来,拿给苏鹤。
苏鹤打开一看,说道:“是顾舟山。”
苏慎意料之中,道:“果然,你与三叔,他总得试探清楚。”
苏鹤笑道:“真好,可以偷懒了。”他喝了最后一口茶,起身往外走,步伐轻快,“瑾之,还有好多事情没处理,今日就劳你多费费心。”
苏慎听了他的话,看着他离开的潇洒背影,这一刻才觉得他确实比自己还小了一岁。
杜邑约的地方是清雅阁,地如其名,是一间朴素无华却又装点很雅致的茶坊。苏鹤一走进去就闻到了淡淡茶香,丝丝缕缕,苦中带涩,涩中带甜,甜中带着些轻松与淡然。
真是个好地方!
他跟着小二上了二楼,走到一雅间门口。小二也不多言,默默地离开了。
苏鹤敲了敲门,一共四声,门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正气凛然,不苟言笑的脸。
苏鹤稍微一想,没有多做客气,颔首道:“杜统领。”
杜居安侧过身,等苏鹤进了屋,他关了门才跟过去。
杜邑身体恢复了些,脸色仍旧不好,见苏鹤进来,站起身,客气道:“苏大人请坐。”
苏鹤回了个礼,“杜大人不必客气。”他坐在下方,等着杜居安入座。
屋子里只有他们三人,只能自己煮茶。杜邑将茶膏放进茶壶,慢慢煮着,才道:“苏大人,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
苏鹤道:“我与杜大人有缘。”
杜邑哼了一声,略过了寒暄,直接说道:“我不喜欢弯弯绕绕,老夫今日请苏大人前来,是想问问苏大人,那日为何特意前来提醒老夫皇极观的事。”
苏鹤看了一眼一旁的杜居安,杜居安全神贯注地捣鼓着茶具,似乎没在听他们说话。
苏鹤说:“因为杜大人乃国之栋梁,社稷之臣,晚辈不忍大人的一片赤子之心被辜负。”
“不必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水已经烧开了,杜邑将手边的茱萸放入茶壶,那扑腾的水瞬间偃旗息鼓,“思危已经去见过景深了。若我没猜错,苏大人是想挑破杜家与顾舟山之间的矛盾,让我与他永远不可能成为一条船上的人。再做个顺水人情,拉拢杜家,是与不是?”
苏鹤看着烟雾慢慢升起,又慢慢消散,黝黑的眸子倒映着稀碎的光,深沉得让人琢磨不透。他没有多少表情,淡淡地说:“是。”
“但是,我并不奢望杜大人能承我的情,只要杜大人不低头于顾舟山就行。”
杜邑轻蔑一笑:“就算最后皇极观出了问题,我杜邑也绝不同流合污,向他低头。”
苏鹤道:“可到那个时候,景深和杜统领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陷入泥淖而袖手旁观吗?之后不管杜统领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后果都不堪设想,或者说,都不是我们想看到的。”
杜邑沉默。
一旁的杜居安道:“可你利用了景深,让他如今身陷牢狱。”
语气是冰冷的。
苏鹤道:“杜统领,说话要讲证据,我怎么利用景深了?”
“那头牛…”
“是我让景深买那头牛的吗?是我将那头牛赶出杜府的吗?是我指使它去撞楼用的马车吗?”苏鹤冷笑,“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
三个问题,杜居安一个都反驳不了。
“但是是你让景深将那头牛放在屠宰场的。”杜居安蹙眉道。
苏鹤步步紧逼:“我是让他放在屠宰场,可我没叫他放在四桥街。当时瑾之和问之都在,他们也同意。照杜统领这么说,他们岂非算是我的同谋?”
杜居安不善言辞,说不过苏鹤,他们又确实没有证据,他绷着脸道:“那就是你们三个一起陷害景深。谁不知道你们姓苏的都是元政的走狗。”
“思危,住嘴。”杜邑轻喝。
杜居安瞪了苏鹤一眼,讪讪地闭了嘴。
苏鹤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笑,不慌不忙地将温茶的蜡烛灭了,“我还是那句话,凡事讲证据。”
杜邑看着苏鹤,他与杜玄此完全不一样,杜玄此尽管年长于苏鹤,但眼神磊落清澈,想法都写在脸上。而苏鹤脸上是少年人不该有的冷静与精明,他好歹活了这么多年,阅过无数人,但如今,他竟一点儿看不穿这个人的想法。
他道:“苏大人,不管怎么样,老夫还是要谢谢你的提醒。不过,顾舟山唯利是图,元政狼子野心。杜家既不会与顾楼之流为伍,也不会与元政之辈交好。至于景深的事,老夫没有证据是苏大人做的,但若是景深有事,老夫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与你们抗争到底。”
苏鹤道:“晚辈尊重杜大人的一切选择。景深与我也算是有几分交情,杜大人放心,我会尽力将景深从刑部带出来。”
苏鹤走后,杜邑悠悠地说:“这个人,太危险了。”
杜居安道:“他若是敢害杜家,我定不会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