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苏尚兵败投降的原因,苏穹在朝中也成为了口诛笔伐的对象,加上推行户籍土改侵害了士族利益,大小世家对苏穹本就怀恨在心,此番更是趁机落井下石。
朝堂上每个人都恨不得多踩他几脚,最好将他踩进泥里永远翻不了身。于是盛元帝每天处理的奏折大部分都是抨击户籍土地改革的,甚至说土改是苏穹滥用职权剥削世家压榨百姓谋一己私利的手段。周遭骂声从卖国贼变成假公济私,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重压之下,土改制度被迫停止。苏穹和杜邑的半年心血付之东流。
苏穹没办法只能居家休息,暂避风头。杜邑被气得七窍生烟,最终一病不起。
解决完关乎切身利益的大事后,众朝臣似乎才终于听见了大街小巷关于元政的传言。
元政带着大军在蓟州停留了半个月,既不返回峳州,也不进京受封。盛元帝多次派人前往催促皆是无功而返。甚至最后两个使者被扣在了蓟州。谁也不知道元政想做什么,但似乎又能窥见一二。
有人说元政只是在蓟州休养生息,不日便会进京。有人说元政驻军蓟州是在威胁鄞都,逼迫盛元帝禅位。也有人说元政想直接出兵攻下鄞都谋朝篡位。
流言四起,盛元帝慌了,世家也慌了。
朝会上闹哄哄一片,就是拿不出个主意。
何薄命见盛元帝愁眉不展的样子,宽慰道:“陛下切莫忧心,禁卫军八万人,鄞都城固若金汤,就算元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贸然出兵。”
盛元帝将眼前堆得小山高的奏折猛地一推,折子“噼里啪啦”散落一地,道:“那就让他带着六万大军对鄞都虎视眈眈?再这样下去,不用攻城,鄞都百姓自己就打开城门放他进来了。”
殿里霎时鸦雀无声。
盛元帝看着一片漆黑头顶,更怒了:“前几日你们弹劾苏穹时不是个个伶牙俐齿吗?现在怎么不吱声?”
谁敢吱声?谁也不想去蓟州见元政,万一有去无回,得不偿失。
可他们也不愿元政改朝换代,毕竟元政是个硬骨头,而盛元帝在他们眼里只是披着虎皮的猫。
现在最重要的是谁能出来拿个主意!
如今尚书令之位空缺,苏穹算是尚书台的话事人,一只脚踏入了丞相之位。平时所有事情都经苏穹杜邑之手,不论大事小事皆有回应,对上对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他们终于想起来往常打破这种僵局的人是谁了。
半晌,盛元帝的声音再次响起:“苏爱卿,你认为该如何解决这件事?”
众人这时才想起朝中还有一位姓苏的大人,于是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苏鹤。
苏鹤走到大殿中央,缓缓道:“陛下,事关重大,臣不敢妄言。若大家商议不出结果,臣建议将苏大人请回来主持大局。”
有人立刻附议,有人面露囧色。
盛元帝见没人反对,便下令让苏穹立即回朝。
早朝散后,苏鹤直接去了苏府。
管家引他至书房,门没关,苏鹤在绣花屏风后见到了苏穹。
苏穹正在握笔挥墨,见苏鹤来,扬起嘴角:“寒尽,你来得正好,看看这字写得怎么样?”
苏鹤走过去,只见宣纸上龙飞凤舞四个大字,字体瘦削,转折圆润,行云流水,极具个人特色。他赞道:“三哥的字果真名不虚传。”
苏穹仔细端详着那黑色墨痕,挑了挑眉道:“别的不敢说,你三哥这一手字在整个大齐也是数一数二的,最多只有问之能与我平分秋色。”
苏鹤看着他眉目飞扬,眼含得意之色。柔和谦让与狂傲不羁同时出现在他身上却不显违和,加之桌上的四个字,他笑道:“三哥之气魄,无人可比。”
苏穹搁下笔,再次用眼神描摹了一遍纸上的字,打开手中折扇往外走,语气轻快:“走吧,我们进宫。”
翌日早朝,盛元帝下令让苏鹤前去蓟州时,众人又是吃了一大惊。这就是苏穹出的主意?
苏鹤本就是元政的人,这不是放虎归山吗?他们想过可能是任何人,包括苏穹自己,却唯独不曾想到是苏鹤。
转念一想,苏鹤深得盛元帝信任,说不定早就临阵倒戈了。若他真能劝退元政,那就皆大欢喜。若是被元政扣下,苏鹤出身低微,与世家大族没有牵扯,于他们而言,无甚影响。
大家议论着出了宫,越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心里的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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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上下人心惶惶,蓟州却一片歌舞升平。
廖绽闭着眼睛随着琵琶声晃着脑袋,手指在酒盏上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过了高昂的调子,琵琶声渐渐弱下来,廖绽举杯道:“如今江东五州的百姓都在传诵元公的丰功伟绩,各种言论也都传出去了,下一步该怎么走?”
坐在主位的元政看着手中已空的酒盏,言简意赅道:“还需一个契机。”
元政确实觊觎那个位置,可他心中有所顾虑,一是他名不正言不顺,不想担那乱臣贼子的千古骂名。二是尽管顾舟山和建安王都已失势,苏陆二家遭受重创,但南齐依旧世家盘踞,他敢举兵造反,就有人敢揭竿起义。俗话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他让人散播传言就是想让朝廷知道他才是民心所向。
廖绽眼珠狡黠一转,露出个势在必得的笑来:“事在人为嘛,元公可曾听过谶言一说?”
元政心头一动,却听门外有人来报:“大将军,鄞都又派人来了。”
廖绽看了元政一眼,坐直了身子,待歌姬舞姬纷纷散去,才将人请了进来。
苏鹤走进屋内,还能闻到脂粉味儿和酒味儿。
“下官苏鹤拜见元大将军。”
“哈哈哈,原来是老熟人。”元政站起身,堆叠的袍子随之牵动,很快就平整垂下去。
他走下台阶,双手扶起苏鹤,浑厚的声音响起:“御史大人快快请起。”
元政生得高大,浓眉大眼,即便年近花甲,依旧魁梧威猛,气势逼人。
苏鹤起身颔首:“元大将军可别打趣我了。”
元政打量着苏鹤,面带笑意,显得亲切许多:“我们可有两年未见了,在鄞都可还习惯?”
“多亏元大将军多方照拂,还算习惯,但始终及不上峳州。”
元政道:“想回去了?”
苏鹤摇头:“一切听从元公安排。”
元政冲廖绽使了个眼色,廖绽道:“苏大人舟车劳顿,想必也累了,我让人备好了厢房,苏大人要不去休息休息?”
苏鹤点头:“麻烦廖大人。”
侍女引着苏鹤去了房间。
房间布置很简单,苏鹤环顾了一圈,出了门去。
院子里有架秋千,那是阿九喜欢的。阿九小时候胆子小,但是荡秋千总是恨不得荡到最高,苏鹤每次看着都怕他翻一圈掉下来或是折断手,但是每到一个固定的高度,就会掉下来,苏鹤的心也跟着落回肚子里。秋千旁有个躺椅,那是陆望喜欢的,陆望养病那段时间,不愿意规规矩矩躺榻上,就喜欢躺在躺椅上晒太阳,晒得舒服了,他总会动动脚,眯眯眼睛,目光随之变得深邃,然后四处找他的身影。但凡叫了两声“阿七”他还未出现,陆望准会从躺椅上起身,然后被人苦口婆心轮流阻止。待伤好了些,他躺得便不那么中规中矩了,要么屈着一条腿,要么翘着一条腿,双手枕在脑下,嘴里叼着从阿九手里抢来的糖葫芦,眉目舒展开来,像被风吹散的云。说好听点,叫潇洒不羁。说难听点,叫流里流气。
苏鹤诧异自己把那人眉眼嘴角所有细微的变化都记得如此清楚,但又觉得自己理应记得。
他想啊,那个叫陆归程的人,是如何将世家公子哥儿从小养出来的贵气与市井泼皮无赖长期混出来的匪气完美融合在一起的。
在院子里瞎晃悠一下午,终于有人来了。
是一个小厮前来传话,元政叫他去前堂用饭。
苏鹤到时,元政和廖绽已经落了座,侍女们正在布菜。
吃饭时,元政关切询问苏鹤菜合不合胃口。他什么都能吃,合不合胃口其实不太重要。
旁边侍女给他倒了满满一杯酒,他觉得口中肉片油腻,便将酒一口喝了。
元政见状又道:“酒要慢喝才能品其滋味。”
苏鹤咳了两声,脖子泛起一片红。这杏子酒甚得江南人喜爱,但苏鹤喝着犹如喝酸梅汤似的,这样想着,便道:“有酸梅汤吗?”
一旁的侍女便去拿酸梅汤了。
廖绽道:“苏大人酒量欠佳啊!”
苏鹤道:“喝不了两杯就得醉,今晚是不能再喝了。”
吃饭吃了半个时辰,元政没有问他来做什么,他也不着急说。
耗着吧。
晚上有侍女进来伺候,苏鹤便由着她们,直到睡觉前才将她们叫了出去。
第二天,廖绽问他是不是不满意,他带着笑点了点头。晚上屋里就出现了两个细皮嫩肉的小郎君。
苏鹤哭笑不得,他看眼前这两人跟昨晚那两个侍女一样,没什么感觉,只是人罢了。不过他还是将人留下了,放在旁边屋子。
就这样耗了三日,廖绽路过了苏鹤厢房四五次,每次往里瞅半天,也不见人出来,疑惑道:“这人这么沉得住气?”
“我进去瞧了瞧,哪里还有人影儿?”廖绽喝了口茶,继续道,“听说跟那两个小郎君去花园摘果子去了。”
元政皱了皱眉:“小郎君?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跟谁都不会太亲近。”
廖绽道:“那还真没变!他在一旁坐着,叫人爬树拿竿,离老远了。听说那两个小郎君晚上是睡在隔壁的,手都没碰。不过瞧他这劲儿,是真不着急。”
他们原本以为苏鹤与其他使者一样,是来当说客的,劝元政进京或者退兵。来的人要么诚惶诚恐,要么大言不惭,要么废话连篇,元政每每听得不耐烦,直接叫人拖走。
毕竟朝夕相处三年,元政曾算是最了解苏鹤的人。可两年过去了,再次相见,元政觉得那人又融进了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