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鹤提着一篮子李子回到院子,见元政和廖绽坐在院中下棋,两个侍女候在左右打扇。
见苏鹤回来,元政将收回落子的手道:“苏大人可让我们好等。”
苏鹤快步走过去,赧然道:“元公怎么不遣人叫下官回来。”
“怎么忍心扰了苏大人的好兴致。”他看了看篮子里满满当当的绿油油的果子,对一旁的廖绽道,“喻春,我们可有口福了,苏大人亲自摘的果子。”
“那一定要尝尝。”廖绽冲侍女使了个眼色,两个侍女接过篮子出去了。
元政又道:“苏大人来陪老夫下一局。”
廖绽移到旁边,苏鹤坐在了廖绽的位置,将就上一局,苏鹤执白子。
“若老夫没记错,苏大人今年及冠了吧?三月初三?”虽是问,但语气又是肯定的,“取表字了吗?”
没有刻意亲昵也不带一点生疏,一如多年前一样,既像长辈的关怀,又像朋友的闲聊。
苏鹤道:“元公还记得下官生辰,下官受宠若惊。下官生在三月,取的寒尽二字。”
元政摸着黑白相融的胡须点点头:“寒尽,极好极好。这两年我也少与你通信,知道你在鄞都不容易,事情却是桩桩件件没落下,办得很漂亮。真是辛苦你了。”
苏鹤道:“元公于下官恩重如山,下官自当竭尽所能为元公分忧。”
“既然如此,那就不兜圈子了。寒尽,此次你来,是何意图?”
“刚才下官已经说了,来为元公分忧。”
元政笑容依旧:“寒尽来得正是时候,本将军近来确实有一难题需解。困扰多日,忧心不已,不知你能否解我心头之难。”
苏鹤道:“元公之难,无非在于进或者退。”
元政敛了些笑容,嘴角渐渐平缓,正色道:“那你觉得本将军该进还是该退。”
苏鹤抿了抿唇,又看了一眼一旁的廖绽,一字一句道:“不进不退,移天换日。”
廖绽疑惑:“不进不退怎么移天换日?”
苏鹤看向元政,元政已经一脸肃然,纵横的皱纹越发深沉,声音浑厚有力:“听闻你在鄞都混得风生水起,尤其与昭苏苏家交往甚密,你当真还想回峳州?”
苏鹤道:“只要元公愿意。”
元政捏紧手中黑子,看着苏鹤:“继续说下去。”
苏鹤将白子点下,又往前推了推,道:“下官知晓元公顾虑,进,时机尚未成熟。退,天机若失时不再来。下官认为,坐拥峰顶之人并不可贵,真正睥睨天下的是手握峰顶天堑决定谁上谁下之人。”
言罢,其余两人皆面露讶色。
廖绽嘴角抽搐两下,伸出手想扶住什么,又无物可扶,便顿在半空,两撇胡须抖出句话来:“苏大人的意思是,废帝?”
苏鹤见他挑明,便也直说:“北伐战功为的是民心所向,废帝立威压的是世家朝臣。此举若成,内外皆平,届时元公再无掣肘,可进亦可退。”
廖绽恍然大悟,拍手叫好:“进,是水到渠成;退,是功成身退。”
两人齐齐看向元政,元政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半晌后,他才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可进可退!寒尽,你可真让我刮目相看。”
苏鹤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呈给元政。元政看了一眼那熟悉的字体,疑道:“苏清云?”
苏鹤道:“吏部苏尚书让下官代问元公安好。”
元政将信纸完全展开,将每个字收入眼底,竟生出些许感慨:“苏清云这一手清云体行书当真冠绝天下。当年他离开峳州老夫是万般不舍,为全他兄弟情谊也只能忍痛割爱。”
当年苏奕突然病逝,苏穹以奔丧为由离开峳州,后苏尚接任俨州刺史,他也未再回峳州。
说到苏清云,他又想起了二十年前遇到的另一个人,不禁连连叹息。
眼看天色暗下来,三人移步前堂吃饭。
吃过晚饭,元政又叫人给苏鹤上了几盏冰果子,樱桃,葡萄,李子……颜色交错,冒着丝丝凉意,叫人胃口大增。
苏鹤倒也没客气,各种果子很快就被他消了一大半。
元政道:“犹记得你夏日怕热,最爱这些冰镇的酸甜之物。”
苏鹤腾出手作揖:“幸得元公挂念。”
元政挥挥手:“怎变得如此客气?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明明艳阳高照,你那脸色却冷得犹如腊月冬雪,对谁都一样,这才几年,倒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当年在战场上遇到元政,对苏鹤来说,确实是一件幸事,从此他与阿九结束了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生活。常年辗转各地,他早就心如磐石,自认坚不可摧。那时他愿意分给阿卓一文钱不过是看他的眼睛四处乱转时与阿九小时候有几分相似罢了。
说罢,他也吃了颗冰葡萄,嚼了两口捂着脸道:“嘶……甜是甜,就是年纪大了,受不住冷。”
他将葡萄咽下去,自嘲道:“还喜欢回忆往事。”
廖绽恭维道:“元公心怀天下,壮志凌云,怎可言老?”
苏鹤在蓟州又留了一日,商议此事如何进行。第五日,苏鹤便告辞离去,元政亲自送他到城外。
晨风微凉,初阳冉冉。
苏鹤翻身上马,元政却叫住他:“寒尽,此事若成,想要什么奖赏?”
苏鹤拉住缰绳,想了想道:“一州兵权。”
元政大笑两声:“好,很好,本将军允你。”
苏鹤策马而去,廖绽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感叹道:“还真敢要啊?”
“就怕他不要。”元政转身回城,“准备准备,明日去见见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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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羽林骑是二十天后到的康州,康州军尽数灭于乱石关,三千人在四万兵的营地里,显得寥寥无几。
到的第一天,陆望见众人实在狼狈,便允了他们一个晚上的放纵,三千人在火把环绕中烤着肉,喝着酒,划着拳,呼声震天。
陈子成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拍了拍自己肚子,粗着嗓子道:“将军,你看看我,肚子都小了一圈。今晚这顿,我高低得吃回来。”
牟亮扔了个兔腿给他,毫不留情揭穿他:“一路上吃过来的,蛤蟆见了他都得绕道走,将军别听他卖惨。”
陈子成啃得一嘴油,一张脸在火光下亮堂堂的,他挺着肚子凑到陆望跟前,委屈道:“真小了,不信将军你摸摸。”
他靠陆望很近,陆望须得抬起头才能看见他,只见他光着膀子,一脸真诚地邀请陆朔摸他肚子。
陆望扔了手中碗,揉了揉手腕,站起身道:“不用摸,摔一下就知道你瘦没瘦。”
陈子成立马举起双手后退一步,咧开嘴道:“将军,摔跤就免了吧,你这一摔,我今晚都别想吃东西了。”
说完,摸着肚子走开了。
张弱端着一盘烤鱼过来,放在陆望跟前,道:“将军,这鱼是下午我亲自去抓的,又肥又鲜,将军快尝尝我的手艺。”
陆望看着那死不瞑目的鱼,外层焦黄,覆着一层酱料,几点葱花点缀。他尝了一口,外皮酥脆,肉质鲜嫩,味道不错。他一口气吃了半条鱼,一抬头,张弱还站在旁边。陆望擦了嘴道:“怎么?还有事?”
张弱摸了摸脑袋,道:“将军,教我摔跤吧。”
陆望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若是赢了大成,我就教你。”
张弱一听,立即大叫道:“好好好,将军你且等我两日。”
他嗖的转身,跑出地动山摇之势,冲陈子成大喊:“大成哥,我来啦……”
陆望及时捂耳朵,牟亮将一旁的大骨头扔过去:“张弱你小声点喊!”
陈子成喝得晕乎乎的,感觉身后地在颤抖,他回头一看,见张弱张开双臂扑向自己,吓得扔了手中酒肉,一边后退一边说:“张弱,你要干什么?你别过来!张弱!”
张弱一把抱住他:“摔跤!”
陆望喝到半夜才回了府,是被叶双秋和陆朔扶回去的。刚到门口就开始吐,接连吐了三四次才稳下来。
慕可见陆望脸色青白,担忧道:“主子不会有事吧?”
叶双秋道:“空着肚子喝了那么多酒,肯定不会舒服。我去叫人熬点粥,主子要是醒了,就让他喝点。”
慕可见陆望没再闹腾,便坐在门口候着。慕以端着水过来,看了一眼屋内,坐在了他旁边。
慕可低头扯着自己的裤腿,扯上来又拉下去,拉下去又扯上来,反复如此,不厌其烦。难得见慕可如此安静,慕以问道:“在想什么?”
慕可道:“我在想,我们还会回鄞都吗?”
慕以曲着腿,将手臂搭在腿上,一本正经地说:“跟着主子走就是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慕可道:“我们去了一趟鄞都,老侯爷就离我们而去了。唉,还是别回去了。”
说到侯爷,慕以眼中难得流露出悲伤。他们两个是陆坚在路边捡回来的,陆坚让他们跟着陆望一起读书写字,学武练功。可惜两个都不是读书的料,一上课就开始打瞌睡,一写字就想去撒尿,夫子看着他们两个就头疼,最后,两人干脆不学了。幸好两人学武还有些天赋,兴趣高,学得也快。于是陆望上课,他们就跟着陆坚去军营。陆望下课,他们就跟着陆望出去打架。陆坚救了他们的命,也算是给了他们一个家。
慕可长吁短叹了一番,突然瞅见慕以的腿,不满道:“阿以,我们明明是同胞兄弟,凭什么你比我长得高?”
“可能是你话太多了。”慕以端着蜂蜜水准备进屋看看陆望,却见院门口进来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苏,苏大人?”慕可瞪圆了眼睛看,还是觉得不可置信,又使劲揉了揉双眼,再次睁开,苏鹤已经走到他跟前。
“真是苏大人?”慕可惊呼一声。
慕以见慕可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声叫出来不知道要惊醒多少人,急忙捂住了他的嘴。
“呜呜……阿以……”慕可一口气堵在胸口,脸憋得通红。
慕以提醒道:“主子睡着呢。”
慕可点点头,眼睛还停在苏鹤身上。
慕以松手,慕可低声问道:“苏大人,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进来的?你来看我主子吗?”
慕以翻了个白眼。
苏鹤笑道:“敲门进来的。”
慕可眨眨眼,将慕以手里的水递给苏鹤道:“苏大人,主子喝醉了,正在里面歇息,这是糖水,苏大人帮忙拿进去吧,我们就在外面守着,你有什么需要吩咐一声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