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三点,太阳已经有些偏西,日光开始弱下去。
壶溪两岸的晚稻已经收割,油菜等冬苗尚未播种。
空旷的田野上布满了一个个稻束,远望就如密密的稻草人。
顾田宝安闲地靠在木壳船的船舱上,手里托着一根旱烟管,在悠闲地品尝。
他年纪轻轻的,倒成了一杆“烟枪”。
再过一个多小时,妻子郦姑就会送晚饭过来。
他在船上吃完晚饭,到八点钟,就可以收工回坡上的茅屋里去。
等到他在暖暖的被窝里抱上郦姑那火热柔韧的身子,那再怎么有人叫渡,他也不会起身啦。
他是人,总不能一天24小时呆在这乌龟潭上不是?
这会,两岸都没人影,正可得闲眯上一会。小木船像一张硕大的树叶飘在乌龟潭东侧的水面上。
吸完一锅烟丝,田宝将铜制的烟锅倒过来在船弦上“嗒嗒”磕了两下,将烟杆插进大手巾扎成的腰带上,然后将船从东岸撑向西岸。
这一带的庄稼汉,出行时都会系上一块这种白粗布制成的腰带,叫作“大手巾”。
可别小看这手巾,用处可多了:挑担抬杠时将它在腰间扎紧,利于发力;劳作时可以擦汗;洗脸时可以当毛巾;休息时可以当扇子;在野地里小睡,可以垫在身下或盖在身上;野外洗澡后穿裤子,可以用它来遮挡下身……
他这船,橹和篙都用。水深处摇橹;遇到急流或靠近浅滩,则可用竹篙撑。
他看到西北方向的马鞍山脚有人过来了。
他一边摇着橹向西岸靠近,一边观察着来人。
来的是支长长的队伍,大概有一百多号人吧。为首的骑着高头大马。
顾田宝遇上日军了,可他浑然不知。
这个中队隶属于日军22师团85联队,几天来正在秦梦、葛城等地,分五路进行“扫荡”,意在消灭各路抵抗力量。
今天凌晨,他们从葛城出发西犯桐江,遇到国军阻击,故掉头南犯,渡过云龙江,偷袭了排潭。
排潭是方圆几十里内的商贸物资集散地。
自从秦梦县城被日军占领,县国民政府南迁至排潭以后,其地位变得更加突出,每日里船来筏往,人流如织,热闹非凡,成为省内前几名的纳税大户。
树大招风。排潭的兴旺,自然逃不过日伪军的眼睛,于是受到垂涎。
清晨四点多,大雾弥漫。日军使出惯用的伎俩,乘坐橡皮筏悄无声息地偷渡云龙江,然后进入壶溪的排潭。
等国军哨兵发现,日军的橡皮筏已自浓雾中钻出,歪把子机枪“咔咔咔”地响起来,子弹瓢泼一般撒向渡口哨位。
国军哨兵当场被打死。其余士兵根本没敢接火,连滚带爬地撤出阵地。
很快,国军官兵护着县长一行,抱着国民政府的大印,匆匆逃往南面的永王山区。
排潭丰富的物资和靠山面水的地理环境,让日军欣喜若狂。
他们上午刚忙着盘踞下来,下午就立刻派出一个中队的日军向南扫荡,意在扩大战果,于是有了与顾田宝的相遇。
顾田宝的渡船缓缓靠岸时,才看清眼前来的是一支部队。
士兵们背着上了刺刀的长枪,也有扛着机枪抬着小炮的。
前排的一位士兵,枪尖的刺刀上还绑着一块白布,中间画着一个鲜红的圆饼。
队伍到了岸边,有小头目正在向马上的军官汇报情况,也不知道他们想不想渡河。
顾田宝将竹篙往水中一插,把船定在水中,抽出大手巾上别着的旱烟筒,从烟杆上吊着的小布袋中摸出烟丝,装满烟锅,用洋火点燃。
那叫“洋火”的,就是火柴,但由于是从外国传进来的,老辈人一直叫它“洋火”。
那时,农村里的许多日用品,都带着一个“洋”字,如洋布、洋盆、洋碗、洋钉、洋肥皂,等等。
汉子将洋火小心地放入衣兜,“吧嗒吧嗒”吸了几口旱烟,冲着为首的军官笑笑。
他那国字脸,配上一副浓黑的剑眉,颇具一种英气,可惜打扮太土,一件蓝色粗布对襟的夹衣内,还是一件粗布对襟的白衬衣。
顾田宝出生在一个耕读相传的世家,但久居乡间,不出远门,也谈不上什么见识,自然没见过这样穿着黄呢子军服的部队。
他只觉得,这些当兵的,穿着与装备非同一般,又见为首的骑着高头大马,戴着白手套,挎着军刀,所以一定是支很有来头的正规部队。
为首的军官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大头,长脸,鼻子也还挺,眉眼比较端正,却偏偏在鼻子底下的人中上蓄了一撮小胡子,看东西和讲话时又喜欢蹙眉瞪眼,显得有些滑稽和做作,让淳朴的顾田宝觉得很是不爽。
他想,好好的鼻子底下,干嘛种上一棵葱呢!又像种田时用剩的一把秧,孤零零地丢在清水沟里。
鼻子下面那条沟,中医上叫“人中”。
你把胡子种在人中上,不就相当于在洞口种树,挡自己的路么?或者像是种田时,将一把秧丢在派田水的水沟里。
人中这地方,是用来出鼻涕的,你现在在这里种一把葱丢一把秧的,那不是平白地制造障碍么?
擤鼻涕时,不是会粘在上面?
吃粥喝汤时,米粒与汤水是不是也会沾在上面?
明显是放错了地方。真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再说,与山羊胡、八字胡、络腮胡相比,这只有一撮毛的胡须,翘翘的,怪怪的,简直丑死了。
虽然顾田宝对军官的这蓬胡须意见很大,但出于友好,他还是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哪要起嘎里?”
“哪”,在壶溪土话中,是对“你们”的指称。
“起”,是“去”的意思。
“嘎里”,就是“哪里”。
这样的土话,在壶溪这里,属于最简单的一类。
有些复杂、难懂的土话,连本地人听了都是一头雾水,更不要说是外人了。
初次见面,能主动问人家想去哪里,这应该很有礼貌了吧?
可顾田宝的问话,让军人们面面相觑。
他们当中,九成以上的人都听不懂中国话,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听懂一点中国的北方话,但所有人都听不懂中国南方人的话。
因为南方人的话,一地一个样。
在秦梦这样的山区,更是一地多个样。
那外人还怎么听得懂?
听不懂就不发声,免得暴露自己,这是长官事先要求过的,也是他们一路过来所遵守的。
这会,他们互相看来看去,见没有人明白,便都保持沉默。
大家将枪竖在身子一侧,静立着,等待长官的指令。
风从溪面上掠过,“啪啦”“啪啦”地吹打着旭日旗,还有士兵们用来护耳的那些长长的帽垂,帽带子。
乌龟山孤零零地趴在溪中。
山上有一座小庙,也是孤零零的。
湍急的溪水南来,撞在乌龟山的石壁上,激起“哗哗”的漩涡,然后往东西两边分流而去。
鼻子下翘着小胡子的指挥官,名叫藤井原上。
他身高一米六七,在中国人这边顶多只能算是中等个子,但在日军队伍中,已属长腿长腰的高个子了。
他跳下高大的枣红马,马靴“沙啦沙啦”地踩着鹅卵石。
他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四周,之后停下来,举起了手中的望远镜。
镜圈越过村庄上空,停在对面的山梁上。那山梁如五六条巨蛇排列,直扑壶溪,与溪中的乌龟山和溪西的马鞍山遥遥相对。
藤井看了,不禁在心底暗暗喝彩。
他想,中国这地方,虽然生活在上面的人不够开化,但山河形胜,实在是巍峨壮丽,秀夺人寰。
不像他们日本,一座圆锥形的活火山,就被国人当个宝一样地供着,美其名曰“富士积雪”。看到几朵樱花,就会欢呼雀跃。实际上是资源贫乏,没有东西可以夸耀的缘故啊。
这几年,日本人控制下的中国东北农村,农民家里除了土豆、白菜和驴粪,已经拿不出一件像样的东西了。
既然原本富有的白山黑水已经无物可取,那么,骏马秋风的华北,鱼米之香的华中,杏花秋雨的江南,自然就成了下一个目标。
善于取物的日本人,就是这样不停地得陇望蜀,不知满足。
在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中,他们始终认为,万物皆备于我。世界,是弱肉强食的世界。
于是他们钟情拳道、剑道、合气道、武士道,钟情造船业、军火与刀剑制造业……
藤井让望远镜坠在胸口,左手习惯性地拎了拎腰间的军刀,再看了看前眼前的龟山和蛇山,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还真没有看错,这龟蛇守门,正是从北面由弯山进入永王地界的一个显着地标。
他一边赞叹着对面栩栩如生的五龙抢珠式的山岳形态,一边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路线。
他打算渡过壶溪之后,不再向南,而是折向东北的弯山方向,一路扫荡回秦梦县城。
这时,他听到山坡上有犬乱吠,急忙举起望远镜进行观察。
镜头里出现一间茅屋,屋前有一狗,正对着这边跳跃狂吠。
可能是来了这么多的陌生人,把狗惊动了。
一名伍长恼怒地举起步枪,被藤井举手阻止。
藤井摇摇头,再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然后“叽里咕噜”了一通。
伍长明白,藤井中队长这是在告诉他们,遇事要多动动脑子,三思而后行,不要做无用功,更不要将好事办成坏事。
打枪也一样,没必要的时候不要打,打了反而不好。
藤井让伍长带一名兵士前去茅屋查看,顺便搞点吃的。
两人领命而去。
矮小的伍长跑在前面,耳朵边的帽沿往两边伸开了扑扇着。腰间别着的两个饭盒样的东西,是子弹盒。他粗壮的小腿上绑着绷腿,手里提着比自己人还要高许多的“三八”步枪。
这样的装扮,让他的形象横向拉开,看上去几近一个贴地爬行的怪物。
讲好听点,就像是钻地的土行孙忽然冒出地面来一般。
旧檀有《咏壶溪》诗一首记之:
千古江山丽,
我独爱此溪。
清流来碧落,
闲作俱相依。
胜日狼烟起,
和风动药旗。
子居东海尽,
何故遥相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