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此刻压根就没有心情去回答金幕中历朝历代皇帝们的疑惑,因为他自己本身就处在更大的疑惑之中。
朕设计的大明制度,或许并非完美无瑕。
但也绝对不应该让土地兼并严重到这种地步!
金幕之中,张居正站在李太后的面前,身后是几名内阁大学士。
朱翊钧坐在皇位上,警惕地注视着张居正。
李太后一脸震惊。
“两亿多亩?张阁老,这、这也太夸张了吧?”
张居正应该也是被这个数字震惊过的,但他有时间来消化,此刻就显得从容许多。
“太后,土地兼并之所以严重,主要还是优免和宗田两方面的因素所导致。”
李太后对此显然也有些了解,疑惑道:
“优免和宗田,何至于此?”
张居正笑了笑,道:
“太后,大明开国已经两百年了。”
“许多地方上的世家大族,出过的符合优免人选已经太多。”
“而且优免的都是士大夫,他们有太多的办法绕开国家规定,让自家原本不被优免的份额也全部免掉。”
说到这里,张居正目光闪烁了一下,并没有继续在这方面深入下去。
因为那涉及到了嘉靖。
土地兼并历朝历代都有,优免钻空子的事情从大明开国就有,并不稀奇。
但大明初期,能有这个能力钻空子的官员毕竟是少数,而且也要冒很大风险。
直到嘉靖年间,这位修道皇帝二十多年不上朝,内阁很长一段时间只有两三名大学士,甚至出现过只有一名大学士处理所有内阁政务的情况。
一个人怎么可能处理得了全国的政务?拖沓乃至荒废就变得不可避免。
当上层政务如此荒废,下面的人钻空子的机会无疑就多了很多。
更雪上加霜的是,嘉靖还重用了严嵩和严世蕃弟子,让严党成为了朝堂上的主要派系。
严党的贪污腐化是众所周知,历代闻名的。
对严党而言,钻点国家的空子,弄点土地算什么事?
嘉靖时期,基层官吏腐败不堪,大量士绅和官吏勾结。
许多士绅坐拥几千上万亩土地,家里几百上千口人,每年却不需要向朝廷上缴一粒米,也不需要出一个人去服役。
那问题来了,士绅不交税不服役,原本的田地税赋怎么办,徭役谁去服?
这一切当然都只能落到毫无权势,无法反抗的老百姓身上。
许多老百姓,不但要承担比过去重很多的田地税赋,每年还要离开家乡去服国家的徭役,短则两三个月,长则一年半载。
服徭役丁役的都是家里的青壮劳动力,青壮一走,谁来种田?
没人种田,田里没粮食,那死亡可就近在眼前了。
咋办?
找官府,请当地官员出头?
当地的官员们可不管这些。
官员们必须要搜刮到足够的粮食田赋上缴朝廷,必须要向贡献足够的丁口服役,才能给上官交差。
眼看着老百姓活不下去了,这时候那些钻了优免空子的士绅就出现了。
他们苦口婆心地教育那些走投无路的农民。
哎呀,你留着土地也是没用,又要服役又要上缴那么多粮食,一年到头下来吃不饱穿不暖,说不定还要饿死。
什么,你说有土地反而活不下去,要送老爷我,只需要老爷给点吃的?
不行不行,咱们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这样,你家一百亩土地全卖给老爷我,总价就——嗯,一文钱吧。
完了老爷我再发善心,请你当我的佃农,你继续种你的地,哦不,是老爷我的地。
服徭役?老爷我在官府有关系,和县衙那边打个招呼就行,你安心给老爷种地。
要是真有什么天灾人祸,你家收成少了,活不下去?
老爷我还能发发善心送你一点粮食,或者降低你这一年的田租。
老爷肯定不能让你饿死的,饿死你,谁给老爷我种地?
好了,看看老爷送给你这些让你免于饿死的粮食,你就说老爷我是不是大善人吧?
所以啊,你就安安心心,世世代代给老爷我,还有我儿子,我孙子……一直种田吧!
没办法啊,你一个没土地的泥腿子,老爷要赶走你,你一家分分钟不就饿死啦。
所以你子子孙孙都给老爷我的子子孙孙一直当佃农,世世代代给老爷我的后代种田吧。
唉,老爷我啊,实在是太心善了,简直是大善人啊!
于是整个循环就构建完毕。
大量士绅钻优免空子——农民承担更多税赋徭役——一部分农民无力承担只能卖地当佃农,导致国家能收的田赋和能服役的丁口减少——剩余还有土地的农民只能承担比之前更多的税赋和徭役——更多的农民无法承受只能卖地当佃农,国家田赋和服徭役的丁口进一步减少……
这种循环一开始不会很快,但到了一定地步就会越来越快,就好像滚雪球一样,直到整个大明都无法承受的地步!
如果嘉靖能死得早一点,局面当然也不会这么严重。
偏偏嘉靖又当了四十多年的皇帝!
四十多年,在大明就是两代,甚至差不多三代人的时间。
大明原本七亿亩的土地,就有两亿四千亩被这么吞掉了。
当然问题也不能全怪嘉靖,但不管怎么算,嘉靖年间士绅勾结地方官员吞掉的土地,至少也得有两亿亩。
作为嘉靖时代进入官场的人,张居正非常清楚,如果嘉靖再多活十年,不,哪怕是五年。
大明被吞没的土地恐怕就不是两亿多亩,而是三亿多,甚至四五亿亩!
到那个时候,没有足够田赋,也没有足够丁口的大明,不亡国才怪呢。
想到这里,张居正心中不免有些庆幸。
还好,自家恩师徐阶终究还是斗垮了严嵩。
还好,嘉靖皇帝终究还是死了。
哦对了,海瑞之前处置恩师徐阶的徐家,罪名好像就是勾结当地官吏利用优免吞并农民土地……
咳咳,恩师还是很好的,才吞了几千亩,都不算个事!
陷入思考和回忆之中的张居正并没有发现,在一旁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听完这些,非常生气。
两亿多亩土地,这可都是朕的土地!
这些该死的家伙,竟然官绅勾结,吞没朕大明这么多土地!
朱翊钧忍不住一拍桌子,怒气冲冲地开口。
“这些个混账东西,竟敢吞没朕这么多的土地。”
“张先生,你得把他们全找出来,统统杀了!”
顿了顿,朱翊钧又加了一句。
“全家诛连,方解朕心头之恨!”
朱翊钧话音落下,在场的内阁首辅,以及几名司礼监大太监全部都慌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张居正。
金幕中,浮现出另外一幅画面。
那是在几个月之前,张居正将几名大太监和内阁大学士们召集在了一起。
“各位,马上就要开始全国的土地丈量了。”
听到这里,内阁大学士们倒还没什么大的反应,司礼监几名大太监明显就不高兴了。
张鲸开口道:
“张阁老,你说其他的也就算了,咱家的家人苦了大半辈子,在地方上弄点土地,怎么就还不行了?”
这番话立刻得到了其他几名司礼监大太监的同意。
对于这些太监们来说,男人的根没了,那美色这个对男人来说极为重要的方面就享受不到。
所以太监们发迹之后,无一例外都选择另外一条路满足自己——敛财。
在大明这个时代,金银当然是好东西,但问题是传承性太差,而且花掉了也就没了。
想要留点遗泽给后代,最好的方式当然就是土地。
太监还有后代?当然有。他们的后代要么是入宫之前生的,要么是入宫发达之后从兄弟那边过继给自己的。
现在张居正要清查土地,把那些不符合规定的土地退还给之前的百姓主人,大太监们当然很不高兴。
张居正微微一笑,道:
“各位公公,若是张某没记错的话,早在三年前我就给公公们打过招呼了吧?”
几名司礼监大太监闻言,不由有些尴尬。
张居正是打过招呼了,但问题是这些司礼监大太监们心存侥幸啊。
张鲸干咳一声,道:
“咱家这些老骨头每一个都拿了四五成的土地出来给朝廷办事了,这难道还不够吗?”
张居正摇了摇头,道:
“各位,大家都是帮陛下、太后和大明做事。做事的时候拿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拿多了,大明亏空多了,太后和陛下不高兴,咱们这些做事的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搬出李太后和万历皇帝敲打了这几名大太监两句,张居正又道:
“现在几位公公主动拿出土地来退还,这就是给大明做表率,给陛下和太后分忧。”
“到时候,还怕太后和陛下不信各位公公的忠心吗?”
“和太后、陛下的信任比起来,一点点土地又算得了什么呢?”
几名大太监闻言,顿时动摇。
司礼监和内阁,虽然都是给皇权分忧的两大机构,但晋升路径是不一样的。
内阁大学士基本上都会分管六部之中的某部具体事务,所以他们必须得拥有一定的执政能力。
但司礼监的大太监们,他们不需要执政能力,更多的是靠皇帝的宠信。
内阁大学士们可以不用那么在意皇帝的信任与否,但对司礼监大太监们来说,皇帝信任与否就是自己的命根子!
用几千,几万亩土地来获得皇帝、太后的欣赏,这可很划算啊。
冯保笑呵呵地开口。
“张阁老都把话说到这种地步了,那咱家还能说什么呢?”
“咱家明天就写信回老家去,让冯家把所有不该拿在手里的土地全退给官府。”
张鲸等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头。
“咱家也没意见。”
“咱家这就写信回去。”
在获得了司礼监大太监们的一致点头后,张居正回过头来,含笑看着身边几名内阁大学士。
“各位阁老,也请大家群策群力,为大明和陛下分忧吧。”
这几名内阁大学士本就大多是改革派的,闻言纷纷点头。
“张阁老放心吧,这件事情老夫一定办好。”
“一定给陛下、太后和张阁老分忧!”
张居正见众人这般表态,脸上顿时露出笑容,正色道:
“请大家放心吧,这一次,各位的功劳一定都会在太后和陛下那边有名有姓的!”
画面回到现实。
诸多司礼监大太监和内阁大学士盯着张居正,心中这叫一个哀怨啊。
我们可是发动了家里人,各种亲朋故旧,帮你张阁老好不容易做出了丈量土地这么大的动作。
一口气给国家增加了两亿亩地!
结果现在好了,陛下不但不领情,还要派人追查我们,还要杀我们全族!
张阁老,这就是你所谓的“有名有姓?”
张居正也麻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朱翊钧竟然会蹦出这种话来。
张居正擦了把冷汗,忙道:
“陛下,既然丈量工作都已经完成了,就不必追究过去的一些小事了。”
“臣觉得还是应该往前看,大明将来的富庶才是陛下您宏图霸业的保证啊。”
随着朱翊钧一年年长大,张居正对朱翊钧的态度也是越发温和。
这两年,就算朱翊钧听课的时候会走神什么的,张居正也只是提醒一下,不会再上什么戒尺了。
张居正的话音落下,李太后眉头一皱,陷入思索。
她扫了一眼面前表情不对劲的诸多大太监和大学士,很快也明白过来。
但朱翊钧不明白!
十八岁的朱翊钧一脸愤怒地开口。
“张阁老,你这话就不对了。”
“那些私吞土地的家伙,全都是大明的蛀虫!”
“朕怎么能因为这些蛀虫把曾经贪墨的土地吐出来,就饶恕他们过去贪墨土地的罪孽?”
“必须要好好追究,才能正大明之风,才能让天下的老百姓满意,才对得起历代大明的先祖皇帝!”
张居正一听,那是麻了又麻。
你说别的就算了,怎么还把大明列祖列宗搬出来了呢?
就在张居正发动脑筋,想要说些什么挽回的时候,李太后终于开口了。
“皇帝,张阁老的工作已经做得很好了,你就不要再为难张阁老了。”
“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吧,这是大喜事,皇帝你别说这些话,搅了大家的兴致。”
朱翊钧一听,顿时大为不满,开口道:
“母后,你这话也太不对了,大明的所有蛀虫都必须清除,要不然朕怎么配当大明的皇帝,怎么对得起每日学习背诵的《皇明祖训》!”
李太后也被噎了一下。
《皇明祖训》,那正是朱元璋编写给后代皇帝的。
朱翊钧连这个都搬出来了,还让人怎么说?
所有人心中都极为焦急。
这好好的清丈土地,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真按照朱翊钧的话去严厉追究,那大明官场,不,恐怕整个大明都要陷入内乱之中了。
张居正目光一转,心中猛然一动。
其实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
啥办法?
那当然是官场的老办法。
阳奉阴违!
表面上答应下来,但实际上的操作,不还得靠内阁,靠六部,靠都察院御史台和东厂锦衣卫吗?
这些机构都掌控在张居正以及盟友的手中,而且李太后也明显知晓轻重。
只要表面上把朱翊钧糊弄过去,再随便推几个做得确实过分的家伙出来砍头,小皇帝也就无话可说了。
张居正想到这里心中大定,正准备开口,却听到了李太后严厉的声音。
“皇帝,按照《皇明祖训》,现在还不到你亲政的时候!”
“国家大事,还在我这个老妇的手中呢!”
朱翊钧身体一震,终于说不出话来了。
没错,朱翊钧是皇帝不假。
但二十岁才成年及冠,然后他才有亲政的资格!
在那之前,李太后摄政决定国家大事,合情合理。
看到朱翊钧不说话了,李太后终于松一口气,朝着张居正使了一个眼色。
“好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张阁老你下去和大家商量个嘉奖的章程出来,这次丈量土地的功臣当赏则赏,不要寒了下面做事人的心!”
张居正闻言,心中本能地有些不安。
但眼前的局势,李太后都已经开口了,张居正总不能当面打李太后的脸吧?
至于小皇帝朱翊钧……
县官不如现管,先顾好李太后的感受,朱翊钧的感受只能今后再说了。
张居正脑海中诸多念头闪过,仅仅几秒钟就做出决定,躬身道:
“那臣等就告退了。”
回到内阁之中,张居正看着一脸庆幸的诸多同僚,沉吟片刻,开口道:
“各位,既然丈量土地成果丰硕,那也是时候实行‘一条鞭法’了。”
听到张居正的话之后,几名内阁大学士表情明显又变了。
兼任户部尚书,同时也是张居正内阁中最坚定的支持者张学颜有些担心地开口:
“张阁老,这会不会太快了一点?”
两鬓斑白的张居正默然半晌,叹了一口气。
“不快了,都已经做了整整八年的准备,哪里还快呢?”
说到这里,张居正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刚刚在大殿中拍桌子的朱翊钧。
顿了顿,张居正表情严肃地看着面前的几名内阁同僚。
“各位,时不我待啊!”
看到这里,西汉世界之中,汉武帝微微点头。
“难怪明明是朱翊钧的盘点视频,这个张居正反而成为了前期的主要人物。”
“此人,确实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能臣啊!”
汉武帝的语气之中充满了欣赏。
太子刘据见状,有些好奇地开口。
“父皇是因为张居正在丈量土地上的表现吗?”
汉武帝嗯了一声,淡淡道:
“就冲这一次性能为国家多出两亿亩可以收税赋土地这件事情,朕可以断言,张居正在历朝历代所有丞相之中至少能名列前五,不,前三。”
顿了顿,汉武帝又改变主意,道:
“还是不对,张居正,应当和大汉开国丞相萧何并列第一!”
刘据听着汉武帝的话,是真的震惊了。
当了汉武帝这么多年儿子,刘据多多少少还是能分辨出汉武帝说话时隐藏的意思。
大汉开国丞相萧何能排第一,明显是有汉朝“自己人”的加成。
汉武帝真实的意思就是,他觉得张居正是华夏五千年历朝历代第一丞相!
刘据想要说些什么,突然若有所思地开口道:
“金日磾,咱们大汉能征收田赋的耕地面积是多少?”
金日磾如今也是军机处的一员。
金日磾迟疑了一下,开口道:
“四亿三千万亩。”
刘据大为震惊。
“这么少,难道我们也有两亿亩田地被隐没?”
汉武帝的表情突然变得颇为微妙。
这位千古大帝其实知道是怎么回事。
诸侯王!
大汉的这些诸侯王,之前是推恩令,后来有了金幕出现,前几年汉武帝把他们的封国全部撤销了,一律迁回长安居住。
封国虽然撤销,但总不可能把这些诸侯王全杀了吧?
都是五服之内的刘姓皇族近亲呢。
所以汉武帝还是给他们保留了食邑以及田地。
大汉能收税的土地远少于大明,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汉武帝咳嗽一声,道:
“或许是大汉的田亩面积和大明田亩面积换算的问题,不必在意这种细节,好好看视频吧。”
刘据满心疑惑,正打算继续追问。
卫青品出了什么,赶忙朝着刘据不停使着眼色。
刘据愣了一下,这才闭上了嘴巴。
大明世界,朱元璋哈哈地笑了起来。
“朱翊钧这个小子,有点气势。”
“才十八岁就敢拍桌子了,朕喜欢。”
朱棣在一旁听着朱元璋的话,不由大惑不解。
“父皇,不对吧?”
朱元璋瞪了一眼朱棣。
“哪里不对?”
朱棣指了指金幕,道:
“这朱翊钧明显不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就是一个冲动的小愣头青啊。”
言下之意,这孩子傻傻的不开窍,你怎么还夸起他来了?
朱元璋大怒,白须都飘了起来,喝道:
“你朱老四十八岁的时候要是有朱翊钧这种胆识,太子的位置早就落在你头上了,你少和朕在这里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