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上京时,改坐了马车,而今已至向晚。千里旌麾,万家灯火,晓来气霭佳瑞。
这是江晏栖第一次见识到上京的繁华,与其他城州相比仿若出自两个世界,隔绝了贫苦,隔绝了灾害,亦隔绝了战火。
一个世界,百态之姿。
此地是大齐盛世的缩影,却连绵不了整个大齐。
这儿能做到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而其他地区却尽是流离百姓,荒野之地。暗色并没有中断人群的热闹,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江晏栖只掀开了一角幕布,清浅的眸中映射的是高楼上挂起的红笼,耳畔是喧闹的人声。阛阓之上,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见她一直望着外面,顾听桉想到她还未出过长乐乡,又是独身一人,应当没有逛过夜市。冷清的眸色润泽了几分:“你若喜欢,便下去看看吧。”
江晏栖轻轻摇了摇头,面色平静,不过想到什么,她看向顾听桉:“我给阿行做先生,可有月钱?”
听到这般问话,顾听桉一愣,显然是没想到这样清疏的人来上京后第一个问的却是月钱,“一月五十两可够?”
这反倒是江晏栖一愣了,果然是君上,五十两实在是大手笔,让她当普通夫子攒半辈子也难啊。
顾听桉看着江晏栖眸中的惊诧之色,心中失笑,他怎会不知物价,只是不想委屈了她罢了。
“姐姐,陪阿行下去逛逛可好?”阿行的双眸看着车外的灯火阑珊,瞥到远处的冰糖葫芦不由带起笑,拉起江晏栖的袖口。
“好。”江晏栖随着阿行的目光望去,便看到了糖葫芦,只笑了笑。
阿行的小手随即牵上了江晏栖的手,拉着她便急匆匆地跑下了马车。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青袍被漾得翩跹,跑在夜风中,如林下飞花,连绵温柔。
顾听桉见着这一幕,也没有跟出去,只掀开了幕帘,坐在原处,静静看着他们的背影,眸中带笑。
卖糖葫芦的是位老人,头发已全然花白,长得很是慈眉善目,“姑娘要两串吗?”
江晏栖想了想,摇头道:“一串便好,我不用吃。”
阿行这次却是没听江晏栖的,对老人笑道:“爷爷,请拿三串。”
阿行接过三串糖葫芦,直接便将其中一串放在了江晏栖的唇畔。他清澈的桃花眸中映着的是女子清瘦的身影,他眸色温柔又认真,“姐姐尝尝吧——如果过去很苦,那便从如今开始加点甜。”
顾听桉说他年少早慧,江晏栖说他天资聪颖并非只是说说,十一岁的他能懂的很多。
江晏栖觉得上京果真比边塞要好,就连这夜风都带着一丝凉润,她的双眸被冷风吹得都有些微红了。
启唇咬下一颗,甜味在她的心头蔓延,原来,这便是糖葫芦的甜吗?
竟然还能晕开在心头。
“谢谢阿行,姐姐也觉得很甜。”
一旁老人见此,抚须笑道:“小少年是有大志气的,年纪轻轻倒是看得通透,姑娘是好福气阿!”
阿行听后,白皙的面庞上浮现几抹淡淡红晕,随即握紧了些江晏栖的手。
此刻不再是江晏栖传递给他温度,而是,他自身便是温度。
“夜里风凉,姐姐去马车中吃吧。”
回到马车上,江晏栖手中拿着糖葫芦缓缓品味着,见着顾听桉和阿行手中的糖葫芦,不由侧头笑了,眉眼弯着,给夜色都染了几分温柔。
顾听桉从不曾吃过糖葫芦,见此,也咬下一颗放在口中,笑道:“看来,确实很甜。”
阿行挥了挥手中的糖葫芦,无声地弯了唇角。
*
阿行年龄还小,被顾听桉安排在了皇宫中,位于御花园西侧的庭轩院,那处位置算得上偏僻,分外幽静,唯一的好处便是养护的花草多。
这院子是阿行自己要求的,因为江晏栖也将和他一同住在那座院落里。
江晏栖凝眸望着前方,一行字刻在栅栏旁幽草中的木牌上:“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大片的玉兰花盛开在满丛蓁莽中,确实可谓紫云白雪玉玲珑,俏丽枝头的花胜于白雪,且比白雪馥郁三分,幽香掺在风中,诉说着春的绵绵。再远处是延绵的梨树,如今已是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近处是清雅的海棠、木棉,这是江晏栖从未见过的花,只是如今都见识了。
此处琉璃玉瓦,红墙静院,其实是江晏栖理想中的住处。
可惜身在桃源,心不在桃源。
见着对面走来一个白衣小身影,江晏栖平静的眸中划过笑意,“皇中有嫏嬛,缥缃自是更多,君上今早派人送来了好几沓,阿行快些看吧。”
“……罢了,有姐姐陪着阿行,也并非什么难熬之事。”阿行认命地拿起石桌上的一本《梦溪笔谈》翻看了起来。
不时有几瓣梨花悄悄落在阿行头上,江晏栖只是轻轻拿掉,而后也看着手中书卷。
阿行见此,嘴角含着笑,看向江晏栖道:“姐姐,这可是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江晏栖拍了拍他的头道:“嗯,此白雪为梨白,阿行认真瞧书吧。”
虽江悬留给她的都是实打实从天下各处收罗的典籍,但学海无涯,无止境。
绿荫漏出几缕斑驳,洒在两人头顶,梨花搅落满园春,乘着微风轻轻落在石板上,勾勒出一片温柔。
“江先生,阿行!”远处一抹绯红的衣衫划破长风,清脆的嗓音散来。
江晏栖与阿行抬头看去,傅清越提着一个食盒走来,她的神情还是那般张扬,许是太绝美,让人生不了恼意,“傅姑娘。”
“先生直接叫我清越吧,都见了这般多次了,叫得太生疏了。”傅清越微微一笑,将食盒放在桌面上打开,一股清香味便散发出来,“两位可有兴趣尝尝我做的梨花酥?”
这声“先生”算是认可了江晏栖做阿行的夫子了。
顾行止轻扬了扬眉,清稚的嗓音中有揶揄,“傅姐姐又要给哥哥送去?”这一幕,顾行止已司空见惯了,傅清越出身书香门第,却偏偏本性肆意,为了顾听桉更是苦练了一手好厨艺。
“害呀~小殿下当真是越发有殿下威仪了——”傅清越听后便知他在打趣自己了,只可惜君臣有别,礼不可废。遂她唇角微翘,轻飘飘的阴阳起来,还拿起一块糕点递给江晏栖,“还是先生先尝尝吧。大齐的小殿下,何等尊贵的人物,可不能沾染了我这俗物。”
江晏栖还是很给面子,咬下一口,可以感受到极酥的皮叠了多层,中间夹杂着淡淡的梨香,酥脆的紧,一口下去清香便在唇间溢开。
这算得上她头一回吃这样的糕点,看了一眼面色控制得波澜不惊的阿行,江晏栖淡淡一笑,“天上人间,绝无仅有。”
顾行止眸色带了疑惑,难道他只离开了半个多月,傅姐姐厨艺便进步得这样快了?
遂也拿起尝了一口,与天香楼的糕点还是不相上下呢,不过他认真道:“确实酥脆可口。”
傅清越闻言笑了笑,端出一盘放在桌上,又关上食盒,风风火火地提着离开了,“两位慢尝,那我便不打扰殿下用功了。”
顾行止看着她的背影,轻摇了摇头道:“傅姐姐对哥哥热忱痴情,且心性单纯,倒和姐姐一般。不过哥哥看样子有些抗拒她。”
江晏栖听后,眉眼溢开一抹极浅的笑。自己在阿行眼中竟是单纯的吗?
“姐姐笑什么?”
“见阿行太乖了。”轻揉了揉阿行的头,江晏栖眸色清透,“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学会放手,大概也是一件跨越自我之事。”
顾行止闻言点了点头,又捧起了缥缃,“阿行还是成为像姐姐这般彬蔚,不被任何事所扰的人吧。”
江晏栖听后只笑了笑,淡淡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轻抚着阿行的头,江晏栖平静地看着飞花,“不啻微茫,造炬成阳。阿行年岁尚小,慢慢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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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缥缃:古代常用淡青色或浅黄色帛做书套,因此用“缥缃”代指书卷。
嫏嬛〔láng huán〕:古代中国传说中是天帝藏书的地方。后泛指珍藏书籍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