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兰至此方知,当日她离开醉心殿时,思菱为何会那般心事重重、欲言又止。
她想必已经猜到,自己被囚禁离宫后,嫌弃她出身低微的陈同父母,会愈发看不起她。
此前,蕙兰一直觉得,思菱相貌秀美,通情达理,又沉稳干练。作为醉心殿的掌事宫女,这些年来,将里里外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陈同能看上思菱,实乃他的福气,二人成亲后,思菱必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贤内助。
更为重要的是,她与陈同本就情投意合,又有皇上的赐婚,实乃天作之合。
因此,他们的亲事,水到渠成。
却不想,陈同的父母,并不看重思菱的才情相貌与人品,也不顾及儿子的心思,他们所求的,只是一个身份显赫、家世尊贵的儿媳。
当然,如果最初赐婚时,他们能够直言不讳地提出来,蕙兰也不会埋怨他们势力。
门当户对,本就是男女议亲时最为重要的准则。
让蕙兰恼怒的是,在她出事前,陈同父母明明是应承的。而如今,她前脚踏入离宫,他们后脚就派人去找思菱,还说什么最多让思菱做个妾室。
这不是明摆着欺压人吗?!
蕙兰轻声问思菱道:“是陈同亲口说的,他父母对你不满意?”
思菱急忙否认:“没有没有,陈同从来没提过这些……但奴婢能感觉出来他是为难的,奴婢……心里也有数,自知高攀不上他……”
思菱流露出的卑微,让蕙兰心中一阵刺痛。
人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这对思菱来说,岂不是太不公平!
沉默片刻,思菱忽然坚定地说:“娘娘,奴婢想好了,如果陈同真的和念瑶姑娘在一起,奴婢也就认了。念瑶姑娘生得好,心地也好……”
她虽然如此说着,声音却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实在忍耐不住,突然中断,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
蕙兰吞下心中的苦楚,沉思了一会儿,安慰思菱道:“你先不要如此悲观,冷静下来想想,陈同和林念瑶,他们俩怎么可能?
林念瑶心中唯有温秋实,而陈同也早已是你的不二之选……故而,此乃宁安侯之陷阱,一意孤行欲借女儿牵制陈同……本宫以为,他俩定然都不会应允的!”
思菱强自按捺着自己的饮泣:“然若不应允,宁安侯则要携陈同去拜见太后,如此他便毁了……”
蕙兰冷笑一声,切齿道:“拜见太后?那就让他去见,昔日可是端妃身旁之人,信誓旦旦,言称林念瑶已跳崖身死。本宫倒要瞧瞧,宁安侯如何向太后解释……”
思菱愣了片刻,才战战兢兢地说:“娘娘,奴婢亦想到此……然念瑶姑娘本乃佯装自尽,宁安侯或并不知晓当初端妃欲加害小女儿之事,故完全可将念瑶姑娘当初之说辞告知太后,言其一时冲动,赌气跳崖,亦是命不该绝,侥幸为他人所救,安然归家……”
蕙兰一边筹谋着,一边低声提醒思菱道:“林家确可如此向太后解释,可你试想,陈同深夜现身于林念瑶之闺房,宁安侯若咬死陈同对林念瑶心怀不轨,那林念瑶之清誉,岂非要受损?
更为重要的是,真到了太后跟前,林念瑶又会如何言说?端妃蓄意除掉她,她在走投无路之下,本已决意与温秋实赴襄阳了。
之所以中途折返林家别院,乃是下定决心要助本宫的。而她明知陈同乃本宫之人,又怎会与其那阴险狡诈的爹爹站在一处,去构陷陈同?
故而本宫认为,宁安侯只是在蓄意威胁陈同,定然不敢去找太后……当然,倘若他真将此事呈报太后,也只能说明林家气数已尽,穷途末路!”
思菱稍显平静,她轻吸了下鼻子,柔声问蕙兰道:“那……娘娘,接下来,奴婢该如何行事?”
蕙兰沉思须臾,对思菱说:“宁安侯既有意让陈同做他的女婿,又私下里去找他父母商议,那么陈同被扣留在林家别院,应是无性命之忧。
他是御前之人,何种风浪未曾经历。你上次不是还说,陈同心细如发,又有一身好武艺。所以,他必会设法与宁安侯周旋,而后借机脱身。
即便暂时无法逃脱,你和他,林念瑶和温秋实,皆是皇上御赐的姻缘。陈同的父母即便与宁安侯达成共识,欲让陈同娶了林念瑶,也需待皇上归来方可。
福祸相依,陈同为潜入林家别院,冒险犯难,费尽心力,且每次都是行色匆匆,不敢久留。此番被扣留在那儿,他正好可借此机会,摸清林家别院的底细,说不得还会有意外之喜!
故而,我们暂且静观其变。至于你,切不可自乱方寸,就装作一无所知……若是陈家再派人寻你,定要强硬些,就说你与陈同的婚事,乃是皇上所赐,你不敢违抗圣旨……陈家若不同意,让他们去西北,到战场上找皇上理论!”
蕙兰的最后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
思菱不禁破涕为笑:“借他们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去!”
气氛缓和下来,蕙兰这才沉稳地问思菱道:“烁儿怎么样?他在慈宁宫还好吧?除了陈同被扣押,宫里还有没有发生别的什么事?”
思菱透过那个洞口,小声说:“娘娘,四皇子那边一切都好……对了,太后知道平日里都是秋苓姑娘照顾四皇子后,便命人把她也叫到慈宁宫去了……秋苓姑娘最是沉稳,她陪在四皇子身边,娘娘您就放心吧!
宫里眼下倒是太平,醉心殿有奴婢和素靥彩蝶田青他们几个照应着,也都好着呢……奴婢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盼着皇上能早点儿回来,赶紧救娘娘出来!”
思菱的这句话,一下子勾起了蕙兰刻意遮掩的、对慕容复的牵挂。瞬间,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一般,沉重到近乎窒息。
她努力喘了一口气,却似乎连呼吸都带着痛楚。
良久,她才叹息道:“本宫何尝不是呢?但是,正是因为皇上不在,我们无依无靠,才更得打起精神来。
思菱,这些日子非常关键,端妃能把本宫的姐姐绑到京城,送到太后面前,她定然是已经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要利用皇上御驾亲征的机会,除掉本宫。
所以,越是风平浪静,就越不敢掉以轻心。端妃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还有本宫的父亲,至今还下落不明……”
她停下来,轻轻地摇摇头,仿佛这样就能暂时抛却这些烦扰。
突然间,她又猛地想起什么,急急地问思菱道:“对了,二皇子那边,也都好吧?”
思菱回答道:“奴婢早上还遇见了二皇子呢,他和大皇子结伴去尚书斋,有说有笑的,看上去挺好的。
说来也怪,这大皇子自被端妃抚养后,仿若脱胎换骨,变得循规蹈矩,也不知端妃用了何种手段。此前,废皇后苦口婆心,也未能管住大皇子。
思菱的这句话,让蕙兰心中猛地一震。如潮水般涌入一些东西,却又一时理不清头绪。
见夜色已深,蕙兰来不及多想,吩咐思菱道:“时辰不早了,你快回去吧,莫要被人发现了……
记住,本宫每日此时,都会在此地等你,你也不必常来,若有重要消息,就沿小路直接去西北角,莫要经过正门,正门有侍卫把守……”
思菱点点头,弓着身子,折到离宫后面的小路上,迅速离去。
思菱走后,蕙兰虽身心疲惫,却仍不想即刻回去,面对又一个无眠的漫漫长夜。
于是,她便在房后的小径上,缓缓踱着步子,思考着这纷繁复杂的烦心事。
月光将她的身影,时而拉长,时而缩短。
刚才与思菱密谈时,思冰一直在路口处望风。
此刻,思冰紧紧跟在蕙兰身后,知她心绪烦乱,并未开口。
整个离宫寂静无声,唯有夜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以及蕙兰和思冰轻悄的脚步声。
走着走着,思冰猛地停住了。
蕙兰疑惑地回头,见她正呆呆地站在原地。月光下,她的脸上露出警觉又惊恐的神情。
她的模样,也把蕙兰吓了一跳,刚要开口问她,她却对蕙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嗓音对蕙兰道:“娘娘,您听……似乎有人说话!”
蕙兰侧耳倾听,果然,远远地,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夜半时分的离宫,这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蕙兰深吸一口气,用几近无声的声音,对思冰说:“走,过去看看……轻点!”
随后,她们俩沿着墙根,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无声无息地走去。
离得越近,那声音愈发清晰。
确是说话的声音,而且,似乎是一男一女的交谈声。
蕙兰心生疑惑,这离宫之中,怎会有男子?
待到她和思冰走到墙根尽头,望向离宫通往正门的大路时,那声音却突然消失了。
万籁俱寂,唯有风声依旧。
蕙兰两人停下脚步,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刚才那声音,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只是她们的错觉。
然而,就在此时,昏暗的月光下,突然出现一个人影。
蕙兰一眼认出,正是废皇后宋氏。
她正从离宫的正门走来,步伐踉跄,形单影只。
蕙兰向思冰使了个眼色,她们俩便从藏身的墙角处走出,迎上前问道:“这么晚了,还没歇息呢?”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宋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如雕塑般呆立原地,直至看清是蕙兰和思冰,才结结巴巴地说:“兰贵妃也还未眠呢……我睡不着,起来走走,此刻正要回去了!”
说罢,她便加快步伐越过蕙兰,向她居住的小屋走去。
蕙兰愣了一下,目送着宋氏的背影,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寒流般瞬间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
初至离宫的当晚,蕙兰初见宋氏时,就察觉到她仍保留着被废黜时对蕙兰的称呼——梅妃。
蕙兰由此推断,宋氏被囚禁离宫近一年,与外界完全隔绝,对后宫之事一无所知。
然而此刻,她却在慌乱中称呼蕙兰为“兰贵妃”。
再联想到宋氏从离宫正门匆匆走来,而蕙兰和思冰听到的声音似乎也来自那边。
蕙兰悚然一惊,顿时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刚才有人与宋氏见面并密谈。在此期间,那人向宋氏提及了我,并告知了她我的近况。
因此,宋氏见到我时才改变了称呼。至于那人是谁,为何来找宋氏,答案不言而喻。”
蕙兰冷汗涔涔,一刻钟前,她还亲口告诉思菱,端妃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仔细一想,如今蕙兰身在离宫,端妃若想除掉她,自然只能通过离宫之人。
以端妃的精明,宋氏无疑是她的最佳人选。不仅因为蕙兰和宋氏曾是水火不容的仇敌,更重要的是,宋氏亲生的大皇子慕容熙,现由端妃抚养。
端妃很可能以大皇子为筹码,让宋氏来对付蕙兰。
对宋氏而言,自己已是弃妇,与其在离宫终生囚禁,生不如死,不如听端妃的话,替她扫清后位障碍,也为儿子的前程争取更多可能。
如此一来,蕙兰很快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处境将十分危险。
蕙兰见识过宋氏为大皇子筹谋时的狠辣手段。
当时宋氏还是皇后,尚有收敛。如今她已被贬为庶人,无所顾忌,岂不是会更加疯狂!
蕙兰的心跳得厉害,仿佛下一刻,宋氏就会挥刀向自己砍来。
夜半更深,蕙兰刚与宋氏打过照面,不敢多做停留,赶忙吩咐思冰,让她随自己速速回去。
回到小屋推开门,蕙兰见邓蕙梅也还未睡,正倚靠床头,半躺半坐,似在沉思。
开门声惊到了她,她蓦地转身,见是蕙兰主仆回来了,笑着问道:“为何出去这般久?”
蕙兰随口应了两句,拴好门,又拽了几下,仍不放心,又叫思冰把墙角那把破旧木椅拉过来,抵住门。
随后,她言简意赅地将刚才遇见宋氏之事告知邓蕙梅,嘱咐她日后定要小心。
邓蕙梅此番却一反常态,毫不畏惧道:“那毒妇都瘦成一把干骨头了,我等姐妹,再加上思冰,三人合力,何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