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王龙川所托,林屿宁还有事要和习羽要讲,出了餐厅带着习羽要往商场的咖啡店走。
习羽不爱喝咖啡,提议去中环码头散步,林屿宁跟着习羽出了商场。
出了国际金融中心,没走多久就到了中环码头。
两人沿着海岸线往东走,虽是夜晚,白天的高温余热还在,就着温热的海风,还算舒服。
出了学校林屿宁就不在意自己是否得体,边走边扯松掉系的一本正经的领带。
被扯过的领带随意的搭在脖子上,袖口也被简单的挽在手臂处。
习羽看过去,她没见过林屿宁如此随意的样子,突然觉得这种颓废的风格和他身上散发出的矜贵的气质相得益彰。
入夜,港湾的海风吹过。
对习羽来说,在室内吹了一天的空调,这时候带着些许热气的自然风更让她感到舒适。
一路走过来,两人都没说话,气氛倒也和谐,谁都没觉得尴尬。
林屿宁选了个人少的码头停了下来,和习羽坐在码头的石阶处。
“余方升委托律师购买了他益信托基金,受益人是你,金额不小。”
林屿宁坐在习羽身旁,看向对岸的老城区,语气平淡。
习羽很是吃惊,她以为王龙川拜托林屿宁来帮她做心理疏导,没想到林屿宁一开口是这么件事。
“信托基金?给我的?他不是被判终身监禁,应该不能随意捐赠名下财产吧。”
“去年圣诞节前,他委托律师将名下个人财产分拆捐赠,一部分以不记名的方式捐给了心理学系,另一部分以信托基金的方式留给了你。”
“依照法律,这个捐赠是有效的。”林屿宁向习羽解释道。
“可为什么是我,我和他私交并不多,他没有理由给我留那么多钱。”
习羽站了起来,低头看向随意坐在台阶的林屿宁,情绪有些激动。
林屿宁没有跟着站起来,抬头和她对视,追问她。
“为什么不能是你,他对你产生了特殊的情感,你都没有发现吗?”
听到这些话,习羽不安地在码头上来回走动。
回想着过去与余方升相处的点点滴滴,试图寻找到一些余方升待她不同的证据。
“你是对这天降横财惶恐,还是对天降横财来自杀人犯感到惶恐?”
林屿宁面朝大海,没有看身旁习羽,平淡的语气狠绝的逼问习羽,他有些于心不忍,可他不得不这么做。
习羽走回到林屿宁身边,蹲下与他平视,反驳道,“不,他待我很好,可他待所有人都很好,不是吗?我哪里特殊让他对我照顾至此?”
“他不敢离你太近,怕自己会伤害你,他待你的确不同,旁人都感觉到了。习羽,是你对感情的感受过于迟钝了,习羽。”
林屿宁叹了气,他不知道习羽过去经历过什么。
习羽身上的疏离感很重,她不掩着真实的情绪,可对于情感的感知过于钝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我见过他了。”
“你去见他干什么?”
“是他要见我。”
“他见你干什么?”
“这你该问他。”
一来一回的推拉博弈,最终以习羽的败阵收场。
她被林屿宁的话噎住了,瘫坐在码头的台阶处。
可恶,她怎么问,余方升现在是她想见就能见到的吗!
“在我的印象中,他性格极好,无论我们问他多蠢的问题,他都会耐心的和我们解释。他儒雅且温和,从未对我们发过脾气。他有高高在上的资本,却以谦逊待所有人。他很体贴,会关注到每个人未关注到的细微之处。所以是我的感受都出了差错吗?我还是无法将他和弑父烹尸的杀人犯联系在一起。”
习羽的情绪渐渐崩溃,那些回忆一点点涌上心头。
可回忆里全是余方升的好,即使吹毛求疵也找不到任何差错。
林屿宁微怔,他看着这样的习羽,情绪有些崩溃,却又强忍崩溃,掏出纸巾抽出一张递给她。
习羽没接那张纸巾,她没有哭,又用手背在脸上抹了一番确认了自己确实没有流泪,强迫自己不受情绪所牵制。
“那就不联系在一起,一张纸一面是白色的一面是黑色的,你不能因为它有一面是黑色的就否认它白色的那一面,更何况是人呢。”
林屿宁将收回了那张纸巾,在手里把玩着,把手里的那一包纸巾塞在习羽手里。
“我曾无数次从尖沙咀看向港岛,却从未在这个视角看过九龙。”
习羽看着对岸呢喃。
瞬间崩盘的情绪,崩了也就好了。
从车祸那日起,对习羽来说一直有一根看不见摸不着的弦绷在那里。
这半年她过得很不好,此刻那根弦仿佛突然的断了,断了也不过如此。
“其实我有无数次机会可以看,我经常从学校走着回公寓,在码头上,上轮渡前,在轮渡上,我没想着要看,就这样生生错过,一次也没有。”
林屿宁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衬衣有些皱,索性全部从西装裤里拉了出来。
和平日衣冠楚楚的样子完全不一样,散发着一种只有在特定环境下才会显现的慵懒和松弛。
身上的香火气有些淡,但因着两人离得太近,习羽还是不可避免的闻到了林屿宁身上那股清冷的却令人莫名心安的檀香味道。
“走,送你回去。”
习羽反应慢了半拍,起身跟上他。
在中环7号码头前,林屿宁停下了脚步,问习羽,“想不想走回去?这次你不用一个人往回走。”
习羽看了眼他脚上的精致的定制皮鞋。
“从这走回我家,差不多要5公里,你这鞋可不适合在城市暴走,再说你车停在国际中心,你怎么回来?”
习羽给了一大堆拒绝的理由,却没有一个理由是她不想,她确实喜欢这么散漫的在城市里走着。
“鞋很合脚,我回来可以打车、坐地铁、坐公交,我是个成年人,有很多解决问题的办法,不用考虑我,这件事只取决于你想还是不想。”
习羽没再拒绝,径直往码头闸口走,刷了八达通自己先进去了。
“托你的福,我是第一次坐天星小轮,没想到人这么多。”
林屿宁跟了上来,人突然多了起来,感觉大家刚从某个刚刚散场的活动奔赴而来。
习羽被挤到角落,林屿宁的声音从头顶悠悠的传来。
习羽抬起头看着他,小声解释,“平常没那么多人,你不是本地人么,怎么没坐过天星小轮?”
“天星小轮、叮叮车、山顶缆车,观光的用途已经远大于交通用途,没坐过很正常,总觉得机会很多想坐就能坐,结果就一直没坐过。”
白顶绿身的渡轮从对岸缓缓驶来精确的停在码头,船员熟练的将铁板放下。
两人被人群裹挟着前进,选了个正对舱门靠右的位置坐了下来。
轮渡很快满员,铁板被拉起,向对岸驶去。
习羽转头看向九龙,其实轮渡的视角和码头大差不差,唯一的区别就是九龙在眼前越来越近。
一盒冰凉的柠檬茶递了过来,上面还带着些许遇热凝结的水珠。
习羽接了过来,她对柠檬茶完全没有抵抗力。
“谢谢,你什么时候买的?”
“在码头上的饮品贩售机买的,刚刚人太多了,就没给你。”
林屿宁狠狠嘬了一口手里的柠檬茶,柠檬的清新与茶香味在口腔里炸开。
吸管插进去,习羽也狠狠的嘬了一大口。
“维他柠檬茶,爽过吸大-m。”
林屿宁抽掉习羽手里的吸管塑料纸塞进裤子口袋,看向习羽的眼神里透着一股清冽感,面色里带着一丝怒意。
“怎么,你还吸过大-m?”
林屿宁的语气里带着质问,刚才的和善瞬间化为泡影。
“没有,顺口段子,大家都说习惯了。”
习羽解释道,她哪敢和林屿宁讲,公寓顶层住了群俄罗斯学生,总在天台邀请她们试试,她没那个胆子,但对自己每次的拒绝都十分尴尬,每次去天台都要避着那群俄罗斯人。
“嗯,不如柠檬茶,不用好奇了。”
听到这话,习羽有些吃惊,转头看向他,“你试过?”
“嗯,在美国读phd的时候。”林屿宁坦诚相告,毫无避讳。
“我以为对于天才来说读个phd是很简单的事情。”
“我不是天才,写论文哪有不疯的,你写你也疯。”
“我以为,在学术上,prof.Lam是所向披靡,可以掌控一切。”
“做学生的只看到老师的一面,容易神化,我就是普通人,有不堪,会犯错,只是在课上的时候需要一丝不苟,对你们的要求呢,也会高了一点点。”
“那是一点点么……”
林屿宁有意岔开话题,习羽的思绪很轻易的就被带跑。
习羽转头看向林屿宁,海风将他的发梢吹得有些散乱。
衬衫领带零零乱乱和讲台上那个严谨的连衬衣都不能出现一丝褶皱的教授判若两人,连眼镜都松松垮垮的搭在高挺的鼻梁下方。
像个「人」了,习羽想。
轮渡开的不快,但是架不住两岸的距离本就不远,靠岸天星码头。
两人刻意等了人全部下去才慢悠悠的往外走。
出了码头,临近海港城,人是比中环码头多了太多,大部分都是游客。
习羽沿着路往前走,林屿宁离她半步远跟在身后,在拐角前习羽突然停顿了片刻,转头看了眼码头继续往前走。
林屿宁沿着习羽刚刚的视线,就看到了红色的富豪雪糕车停在转弯处那里,车前排了小排队伍。
“想吃雪糕?”
说罢,抬腿就往雪糕车那边走。
习羽慌忙伸手拽住林屿宁衬衣的衣角,林屿宁就这么被不大的力气止住了步伐。
“不是,我是喜欢这个港口,每次来都会坐一会。”
“那就去,也不耽误你吃雪糕。”
“我还是不吃了吧,还没喝完。”
习羽晃了晃手里的柠檬茶,盒子里发出了轻微的震荡声。
“你不会也没吃过富豪雪糕吧?”
“那还是吃过的,小时候,大哥遇到就会买给我,不是有个说法说「遇到富豪雪糕车会带来好运」,真的不吃?”
习羽被林屿宁过期许久的脑回路笑到了,摇了摇头,许是夜晚的迷惑性太高,褪去讲台上的一身冷冽,私下里的林屿宁看起来很随和,让习羽觉得自己可以大胆嘲笑他。
“那它才是名副其实的「天好运」,它天天都在这里,只要你来就遇得到,「蓝色多瑙河」听到你腻。”
林屿宁也跟着笑了,并不在乎习羽那股略带嘲笑的语气。
对准旁边胖胖的橙色垃圾桶将喝完的饮料盒扔了进去,瞄的还挺准。
港口的游客渐渐散去,人并不是很多,习羽找了个栏杆坐在上面,脚蹬着前面的斜坡。
林屿宁看着她笨拙的爬上去用手臂虚虚的扶了一把,一脚跨过栏杆学着习羽的样子,刻意的离了她有半臂的距离,坐在了旁边。
“这个视角的港岛很像我们眼中的学长,很完美。”看着眼前的景色,习羽不禁感叹。
“你听说过超雄综合征吗?男性的性染色体疾病,这类人的染色体是xYY,多出了一条Y染色体。”
“我记得我在看书的时候看到过,多一条染色体的男性人格发育会出现异常,性格不是很稳定,易怒,暴力行为明显,很难适应社会。学长不可能是超雄综合征,他在学校里和同学相处超乎寻常的正常,脾气性格好到极致。”
林屿宁认可习羽的判断。
“他不是。”
顿了顿,解释道,“但他有相似的问题,人是一个很复杂的生物,有些问题是先天所决定的,有些问题是后天所影响的。很不幸,他的先天和后天环境都很糟糕,维持善意对他来说很不容易。在余朝晖的问题上,他选择的方式可能是残忍的、血腥的,对社会造成了很负面的影响。在日常,他的所作所为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所以你也不必纠结,哪个才是真的他,哪个都是他。”
林屿宁其实不太愿意和习羽讲的过于清楚,有些事实过于露骨。
但他很怕习羽钻牛角尖,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如余方升了解习羽,只能慢慢试探,一点点的铺开他想让习羽接受的事实。
看出了林屿宁的顾虑和小心翼翼,习羽在内心中串联着前后所有的事情,好像是明白了些什么,立即向他求证。
“我知道他和余朝晖有同样的问题,所以他把我当什么,他把余晨曦当什么。”
“他把你当妹妹,他把余晨曦当爱人。”
“但他妹妹过世了,所以他杀余朝晖的原因是他喜欢他的妹妹?”
“不是,他是要保护别人不被自己伤害。”
“别人,别人是我吗?”
林屿宁被习羽绕来绕去,他怕再纵容习羽这样问下去,他们两人都要绕进去了,索性一次性全部解释清楚。
“习羽,其实这件事没有那么复杂,你无非就是想知道天使与恶魔哪个才是真正的他,以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和你有没有关系。我可以直接的回答你,与你无关。无论怎样他都不会伤害你。求生和求死之间,他选择了求生,只不过他的生,需要上一道枷锁。”
在林屿宁眼里,余方升是复杂的,他能看得到他的纠结与挣扎,可习羽不行,她还需要被引导,这个事情对她来说超纲了。
缓了缓,看习羽没什么反应,林屿宁继续帮她慢慢梳理。
“每个人都可以对余方升这件事给出自己的评论,你可以说余朝晖是畜生,死有余辜,也可以说余方升是恶魔,残忍的弑父烹尸。从我的角度,我希望你多想想从你视角里的看到的他,那个他是否更加真实鲜活,除了余朝晖,他对任何人都问心无愧。有时候,是非善恶的界限可以是非常模糊的,你没必要逼迫自己非得要分个是非曲直。”
讲完后,林屿宁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习羽,他也很忐忑。
林屿宁自认为他还不够了解习羽,他也没有把握自己这样讲,习羽可以接受多少。
过了好一会,习羽才理清楚林屿宁的话,豁然开朗起来。
习羽最大的优点就是她是一块很好的白板,林屿宁写上的每个字都十分清晰,她能够最大限度的消化白板上的字,转化成自己的,这也是当初林屿宁执意要录取她的原因之一。
“我明白了,那信托基金,我是该接受还是拒绝?”
习羽主动寻求起林屿宁的建议。
林屿宁从裤子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习羽。
“这是余方升委托律师的联系方式,你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你怎么做都无可厚非,你的决定除了这位律师可以不用告诉任何人,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要了不要觉得自己贪财,不要也别觉得自己高尚,就这么简单。”
习羽接过名片,内心多了份安定,她内心里与余方升的事算是达成了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