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喝了不少热红酒,酒精的加持下,习羽这一觉睡得久了些。
从来没有被这么粗鲁的叫醒过,被子被掀开,一个不认识的小男孩穿着外衣跳上了床。
习羽条件反射的拉回自己的被子,迷茫的看着坐在自己床边的那个烫着一头泡面小卷发的中老年女人和在床上乱爬的小男孩,没有反应过来。
“都几点了还不起,怎么大学生还赖床?”
“姑姑?”
习羽试探性的叫了人,习翼有三个哥哥三个姐姐,是习老爷子的老来子。
出生的时候上面所有的哥哥姐姐都已经成家,在农村地界老来子也不一定受宠。
因着生了太多孩子的缘故习翼的母亲身体极差,习翼很小就没了母亲,习老爷子年事已高,在习翼的抚养上有心无力。
那个年代,大家都很穷,习翼是这个哥家蹭一口饭那个姐家接济一口水长大的。
各家都不是很待见这个差辈儿的拖油瓶弟弟,好在习翼争气,就这么也长大了,还成了习家第一个大学生。
对于这个姑姑,习羽完全不熟,自从爷爷去世之后,习翼就再也没有带习羽回过老家那个农村,习羽也只能大概猜到应该是姑姑,至于到底是哪个姑姑,有些超纲了。
习翼端着水果过来。
“二姐,你怎么在西西房间啊,别管她。”
找借口将这位没什么分寸感的长辈带离了习羽的房间。
原来是二姑,习羽和床上的那个小男孩大眼瞪小眼,作为这辈中最小的孩子,这么大的小孩肯定是下一辈,那就不用客气了。
“你,从我的床上下去。”
小男孩大概是被宠大的没怎么听过重话,又或者觉得哭是一种快速达成目标宣泄不满的利器,就这么往枕头上一坐哇的一声哭的震天响。
习羽没有和小孩子相处的经验,哭这招对她完全没用,掐着腋下提溜起来丢到了房间外,随手关上了门。
转身看着自己的床很嫌弃的用手拍打了几下。
习羽觉得这床脏了,觉得还不够,又捏起被子站在床上使劲儿甩了几下,与此同时屋外传来杂乱的声音,时不时能听清楚几句,是在指责习羽欺负小孩子。
习羽有些庆幸自己外出读了大学后改掉了那么多年裸睡的习惯。
因着在港的公寓的洗衣房在天台,睡衣全部换成了可随时出门的卫裤和纯色t恤,要不然刚刚被子一掀,很难想象这个场面到底会有多尴尬。
穿了内衣,习羽出了卧室,客厅里还有一男一女,男的眼熟,比习翼看起来要老上几岁,女的不认识。
她的大伯和姑姑们给她制造了几十个哥哥姐姐,习羽哪知道坐在客厅的这位到底是哪一位,在习羽开口前,习翼先解了围。
“西西,这是你表哥表嫂,赶快叫人。”
“哥哥嫂嫂好。”
乖乖的叫了人后,习羽顾自去了洗漱间洗漱,习家来做客的亲戚向来和习羽都没有太大的关系。
文秀不在,大概是被习翼找借口支了出去,如果在大概率要做一大屋子的人的午饭,习翼肯定不想让文秀操持,午餐电话订一下就可以了。
前一晚的热红酒闷在茶壶里变了味道,习翼珍藏的特殊风味的红酒第二天真的有了更特殊的风味。
习羽怕被妈妈骂糟蹋好东西,赶紧将剩下的半壶冷红酒倒进了垃圾桶。
回到客厅,习羽瞥了眼茶几,有些不爽,茶几上摆满了自己带回来的特产。
除了在香港买的糕点,还有在台北买的凤梨酥和在花莲买的曾记麻薯,尤其是曾记麻糬最合妈妈的口味,因着吃的克制才会还留有许多。
明知道习翼就是这样的人,家里来客人时会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可习羽还是满身不舒服。
来人明显没有觉得这些茶点来的多么坎坷,也不觉得有多么高端,味道不错毫不客气的吃着,大人们吃的囫囵,小孩边吃边撒极其浪费。
习羽自嘲,是啊,他们哪知道那个好吃的麻薯从店里被买出来,跟着习羽坐着台铁从花莲到台北,又坐了飞机从台北到香港,再坐了飞机从香港到南京,最后晃了5个小时的火车才千里迢迢来到他们面前。
不好说也不能说。
洗漱完,习羽坐在沙发一角,捏了最后那一颗麻薯丢进嘴里,是不如现做的好吃,自己这又是何必呢。
“小妹,怎么在家?”
表哥客套的寒暄。
“圣诞假期。”
“名校就是不一样啊,还放洋节呢。”
表嫂这话没有太大的问题,可习羽听着就是别扭。
“是不一样,学生来自世界各地,教授也是,中国的外国的逢节就得放,总不能厚此薄彼。”
“要我说啊,女孩子家家的读那么多书干什么,也不是什么多好的学校,你看我孙女和你一样大,她孩子都满地跑了。”
这话是那位姑姑说的,那个曾经多次想要抱走习羽回农村养,让身有编制的习翼再生一个儿子的姑姑。
要不是习翼舍不得好不容易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女儿,现在的习羽怕是和她的亲孙女一样的命数。
对于这位姑姑习羽没什么好感更是无话可说,再说下去话可就不好听了。
习羽也才知道刚刚那小孩是她这位表哥的外孙,二姑的重孙。
习羽有些哭笑不得,她年纪轻轻就成了姑奶奶,真真的表姑奶奶。
习翼脸色有些不好,农村人只知清北,习羽的学校比清北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习翼的骄傲所在,可面对他这姐姐,他也只能脸色有些不好。
眼看着寒暄被自己亲妈拐进了死胡同,表哥只好直接进入了正题。
“小舅,我这遇到了棘手的事情,我也不和你客气了,想请你帮忙出出主意。”
“你说。”
“我邻居家的老头,我和他一直不对付,我这不是当上村支书了么,他就一直拔我家地里的苗,我们两家就一直这么互搞,前一段时间他拿锄头给了我一锄头,我一冲动就叫了几个人把他打了一顿,他把他儿子叫回来了,没想到他儿子还是个律师,现在要告我。”
习翼只是个中学老师,对法律了解其实并不多,只好给习羽使眼色,意思是看着他的面子上让习羽给出出主意,习羽没接招,小口吃着茶点,满脸写着与我无关不想管闲事。
习翼无奈只好先开口。
“西西,我记得你修了不少法律课程,爸爸不太懂,你看看这该怎么办?”
“我是修了法学的双学位,但是内地和香港属于不同法系,我可不敢瞎给建议。”
习羽话说的很满,摆明了在提醒习翼不要插手。
“大差不差吧,小妹尽管说,我们更不懂了,都是法盲。”
不愧是村支书油滑得很,求人先低头方面做得就是到位,习羽就做不到这么没脸没皮。
“他给你一锄头的时候有人看到吗?”
“没有。”
“你受伤了吗?”
表哥指了指右脑袋的一处破皮。
“你看伤口还在。”
习羽凑近一看,真想给他个白眼,指甲盖大的伤口伤的是挺严重的,再晚一天来这伤口说不定就已经自愈了。
“那你带人去打他,谁动的手?”
“我啊,我要立威,就得当着村里人面打这个老鳖孙。”
表哥说得急赤白脸,屋内暖气过剩,还粗鲁的脱掉了身上的腈纶毛衣,摩擦产生的静电噼里啪啦响。
习羽面色无常,不带情绪的继续发问。
“那你把人打成什么样了?”
“断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
一条腿一只眼在这位表哥的口中仿佛稀松平常,习羽无法共情无知带来的冷漠。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天的事,他儿子昨天回来的,说要告我。”
离谱吗?非常离谱,这还需要什么建议啊。
只要那边报案,这位还坐在这里的表哥就会立即被拘留,人证有了验了伤就等着被起诉吧,可习羽却不能这么讲。
习翼是一个非常要脸面的人,她得顾及到爸爸的颜面。
“那你想怎么样?”
“他先打我的,他儿子要告我,那我找个律师应诉呗。”
“那你就找个律师应诉呗。”
“这不请律师要花钱么。”
习羽被噎住了,敢情这位大哥是把她爸当冤大头了。
搞笑,难道习翼找律师就不花钱吗?还是说习翼找律师花的钱不是他的钱是吧。
其实习翼大概也听明白了,基本上也预估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口气已经不似刚才那般和善。
“西西,你直接把你的判断说给他听。”
得到了爸爸的同意,习羽也不藏话了。
“你这事儿,如果对方现在报警,警察可以立即对你采取行政拘留。如果对方要起诉你,你百分百是要赔钱的,赔多少另说,判刑也是基本逃不掉的。”
“这么严重?”
表哥满脸不可思议,表嫂被习羽的话吓得脸都变了色。
习羽在手机里搜出人体损伤致残程度分级表,递了过去。
“你自己看,按照你说的,他瞎了一只眼,至少是6级伤残,他还有人证。”
“但他是先打我的。”
“你有人证吗?你有物证吗?你这个额头的伤严重吗?轻伤都算不上。”
表哥的气势完全被习羽压了下去,颓丧的摇了摇头,但还不死心。
“那我赔钱可以吧,我给他点钱私了,行不行?”
“表哥,轻伤赔钱管用,你把人打成重伤,已经不是民事案件了,是刑事案件,你清醒一点。”
表嫂很明显已经被习羽说的后果吓到了,拍打着表哥的后背,一直在埋怨,表哥点了根烟狠狠吸了一口,姑姑哭丧着扒着习翼。
“老七,你要管管你外甥啊,你不能让他坐牢啊,他坐牢这个家就毁了啊。”
习翼将姐姐扶回沙发上坐好。
“他打人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今天呢?好歹也是个村书记,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动不动就动手解决问题,你又不是流氓又不是地痞,还把人打成重伤。”
头疼,非常头疼,习翼话说的很重。
因为他现在很是无可奈何,他是有同学在司法系统,但这种板上钉钉的事,找人有什么用,还真当现在是靠关系就能只手遮天的年代么。
“呵,你哪怕找个没人没摄像头的地方把他打一顿呢。”
“习羽,收起你那个馊主意,你这样说,哪天他真敢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人打一顿,他做得出来!”
习翼罕见的凶了习羽,习羽噤了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反正她和这些亲戚并没有什么情分在。
习翼这么一凶,乱糟糟的场面也就突然安静下来了。
“说吧,现在该怎么办?”
“问我啊?”
习羽装作惊讶的反问。
“少装,不问你问谁?”
“等。”
“等什么?”
“等警察来抓,等法院传票。”
“你再这么吊儿郎当的,我打你了啊。”
不想出钱可不就是等警察吗,习羽觉得自己说的也没有错,剩下的就是想出钱的办法了,习羽觉得习翼这是上赶着当冤大头,才这么问东答西。
瞥了眼各位亲戚们,习羽叹了口气,她的爸爸什么时候才能不被这些亲戚牵着鼻子走,顺手还摸了摸鼻子。
“拿着钱,拿着礼物,去医院陪个笑脸,求他们家签一份谅解书,争取赔多点钱,少坐点牢。”
“所以一定会坐牢是吗?”
表哥这会已经完全被灭了气焰,声音里还有些颤抖。
“我不清楚家里这边量刑的严重程度,不过最低也得判个缓期,起诉前,你肯定也会被行政拘留,蹲号子免不了的。”
表嫂的哭声在习羽话还没说完前就变得凄惨起来,像是家里死了人。
习羽认为自己很是无情,此刻她只觉得声音刺耳。
扑通一下,习羽就看到姑姑给爸爸跪下了,以一种无赖的方式求着习翼,求他要将这件事管到底。
而他那位表哥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还伴着一旁被吓坏的小男孩哭的撕心裂肺,像是嚎叫一般,场面真的是混乱极了。
习羽突然想到那年爷爷过世,习翼至始至终也没有让习羽回去。
她就只知道他作为最小的弟弟被各位长了好几轮的哥哥姐姐胁迫着出了全部的丧礼费用,同时这些哥哥姐姐还拿走了习翼同事朋友给的全部丧礼金,那个场面怕是比现在更难看至极吧。
在姐姐跪下去的那一刻,习翼下意识的看向习羽。
习羽满脸鄙夷的坐在一旁,红晕渐渐染遍习翼的整个脸庞和脖颈,习羽从未再爸爸的脸上看到过如此的窘迫和局促不安。
习翼往后踉跄了一下,姑姑抓了个空,被表哥扶到了沙发上,自己却扑通一声跪在了习翼面前。
“小舅,帮帮我。”
“我说的很清楚了,你们现在应该去求被你打的人的谅解,你跪我爸爸面前干什么?”
姑姑的这一跪和无赖击碎了习翼这么多年来在习羽面前维持的体面。
他一直在被这个庞大的家庭所绑架着,做着超过他能力范围的事,他觉得他该做也必须做,但只要习羽没有亲眼见过,他所承受的那些似乎都不是很重要。
“我们手里没钱,请不起律师。”
表嫂哭丧着说出他们的真实目的。
好家伙,这一家人是一开始就打算赖上习翼,此刻习翼却松了口。
“你俩起来,我不会不管的。求谅解书要给多少钱?”
前面两句是说给跪在地上两个人听的,后面一句是在问习羽。
“让他们先要价,10万左右,压过两万就直接给了,如果对方迟迟不报价,5万起给,一万一万往上加,钱不是重点,重点是拿到谅解书。”
习羽这建议也是给习翼的,因为这钱肯定是习翼来出,除开面对亲戚的其他时候,习翼是擅长谈判的,立即明白了习羽的意图。
“我先打个电话。”
习翼没有避开,那个电话就坐在沙发上打的。
电话那头的人,习羽认识,冯叔,爸爸的高中同学,80年代末北大法律系的本硕高材生。
这位冯叔,在北京吃人不吐骨头的律师界沉浮了十几年,人到中年时突然离了婚卖了北京的房,连孩子都不要了,两手空空的回了老家,在党校教起了书,一个性格很温和的中年男人。
和习羽猜想的差不多,在冯叔的斡旋下,对方在表哥被起诉前拿了15万,签了谅解书,表哥被行政拘留了15日起诉,被判了1年零5个月缓期2年执行,追加了5万的赔偿。
20万的赔偿金,习翼出了15万,名义上是借给表哥的,可钱是她爸爸自愿出的,习羽很清楚这钱怕是还不回来了。
余方升的事情习羽没告诉家里,基金每月打进账户的钱她还没动。
习羽给习翼列了个奖学金和补助清单,主动要求断了自己的生活费。
习翼没同意,说是穷家富路,习羽没再强求,强求了也没用,那是习翼最后的体面,他是不可能断了女儿的生活费的,即便是女儿不缺钱。
返校那天,习翼坚持要开车送习羽,出发的早,没选择上高速,车开的不快。这次,习羽没有躺在后座睡觉,而是选择坐在了副驾。
“这些亲戚,其实不要也罢。”
“我不能。”
“为什么?”
“是他们养大了我。”
习羽无从反驳,在她看来他们只是给了爸爸一口饭,说不上是他们养大的。
可在习翼的眼里一口饭已经是莫大的养育之恩,没有那口饭他怕是活不到自力更生的那一日。
机场不大,进了候机大厅还可以看得到不远处的室外停车场。
习羽过了安检办了出境后,站在候机大厅等了许久才看到习翼从t2国际航站楼内走了出来,走的很慢,身影渐小。
习翼的身影从来没有这么大,也从来没有这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