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紧变成501吧!」
「赶紧把这些资料发完!」
越来越厚的知情同意书,手机通讯录里越来越多的家户电话。
习羽刻板的将录音一字一字的敲成文字,电脑上的数据越下载越慢。
习羽开始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敷衍的心,一遍又一遍的质疑自己。
“我觉得我现在越来越功利了。”
没有几天罗督导就要启程赶往另一小组的调研地,可在这时几近崩溃的习羽来寻求他的帮助了。
“很正常,这么大的访问量,你们每天会面临各种各样的问题,访问者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听得懂的又理解不了,又或者连续几天遇到的都是高度同质化的受访者,你不得不变成一个访问机器,一遍一遍的重复,一遍一遍的解释。”
罗督导耐心的开导习羽。
“信念不是一天可以建成的,是在点滴过程中一点一点铸就的,也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溃败的。”
“我现在觉得我本能的排斥去问那些问题,我现在都可以预设出答案。也不想听受访者讲的故事,讲了半天我根本就听不懂。”
“嗯,所以是时候该休息休息了。”
罗督导叫停了两人的调研任务,强制她们停下来整理自己。
如果此刻有人问习羽大理哪里最美,习羽一定可以回答的出来,但在早些时候就不一定了。
是云,习羽坐在山头,望向不远处的天空,这云还真是变幻莫测各有各样。
这一路风景颇多,可在习羽那里全是望眼云烟,抬头望天,云一直都在。
“我的抗压能力还真是差,明明我们时时刻刻都在一起做着一样的调研,但是我崩溃了,你没有。”
顾望盼坐在离习羽不远的地方,和习羽一起放空。
“我是通过高考考上的北大,在我们学校,高考生不如保送生,一个靠的是勤奋一个靠的是天分。”
习羽被顾望盼的说法逗笑,还有心情调侃她。
“我是没有参加过高考,不过我坚信仅靠勤奋是绝对考不上北大的。”
“我说的勤奋是指有效的勤奋,但也是乏味的。”
“你真的很厉害。”
习羽转头看向顾望盼,想要和她对视,将自己的崇拜和赞许传达给她,可顾望盼依然望着远方,深叹了一口气。
“说实话,厉害的是你。高三那年,我们班突然转进来一个插班生,是前一年的市状元,你们学校给了他120万的奖学金,他去了,可不到一年他就回来了,他说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民,他可以守着一亩三分地规划耕种,让一亩的田收获五亩的粮,却不能守着一张网在海里捕到一条鱼。但我感觉,你是可以在不同的海洋里捕到不同的鱼的。”
“多谢你,我明白了,我的教授早就教过,作为渔夫,我确实应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我现在却逼着自己日日出海。”
“你也不用羡慕,我是个农民,所以我不会被日复一日的劳作所压垮。”
那天,习羽和顾望盼就这么在山头坐了好久,看云卷云舒。
直到天空飘了雨,直到暴雨倾注,橡皮弹般的雨滴打在身上,雨滴沿着身体落在了土地上,洗刷掉了习羽一身的烦躁。
罗督导离开去另一队的那天,习羽和顾望舒在丽江遇到了一位临近90岁高龄的纪爷爷。
纪爷爷普通话说的好,但他更爱笑,所述话题不管是悲是喜,不论是饿肚子还是当会计,话语余音总是纪爷爷哈哈大笑。
纪爷爷极爱喝茶,第一场村历史的时候坐立不安、四处张望,接到村主任家的弟弟泡好的茶之后才心安;第二场村历史的时候,更是无茶水不座谈;第三场讲村历史。
刚接到接纪爷爷刚到村主任家。
习羽就说,“纪爷爷您坐着,我给您泡茶去!”
隔着屋外就听到纪爷爷大笑的声音。
“我不想当官,所以我当了教书匠,汉文我要教,东巴文我也要教,我要把我的教书方式在这里推广。我算了一下,我现在每天只能写两页,编完东巴文字这本书,需要五年,我最多还能活两年。明年我就90岁了,我没什么留下的,就希望纳西族的文化别这样就没了。”
这是纪爷爷最后的陈述。
坚守自己最朴素的信念,用生命扞卫着民族文化,习羽突然就懂了文化的生命力,不是一本本史料,是一个个坚守着的,活生生的人。
「一个民族,如果连文化都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从纪爷爷家往回走的路上,习羽的内心很不平静,老人的低沉却充满力量的声音似乎在耳边一遍遍的重复着。
路上习羽一直在想,不知还是否有机会再回到这里,也不知当再次回到这里时,爷爷是否还在,更不知道若干年后,是否还会有如纪爷爷一样的人,拼尽全力扞卫着自己民族的文化。
或许恰如纪爷爷所说,「历史就像望远镜,铭记历史才能看得更远」。
而习羽觉得自己能做的,就是铭记,铭记老人的教导,铭记老人的嘱托,铭记这一天,来过这里,见到了这样一个老人。
抠了两粒红景天丢进嘴里,就着手里的半瓶矿泉水,一股脑灌了进去。
习羽这行为属实有点亡羊补牢的意味,此刻她们已经坐在了开往迪庆藏族自治州的大巴上,刻着海拔的界碑明晃晃的和习羽在招手,耳膜突突的伴着难以忽视的持续不断的耳鸣。
作为嗜好黎明的人,习羽在一大早去寻找访户的时候,就这么蓦得与千万人趋之若鹜的「日照金山」相遇。
从天而降的万丈光芒映射在梅里雪山之巅,山里藏着感兴趣的人,他们好像住在云里。
或许是沿途景色太美,当习羽和顾望盼翻过了几座山到达目的地的山头时,要找的访户不在,望着山头忽隐忽现的云,两个女孩相对而笑。
7月是云南的雨季,雨季的生活重心便是进山采松茸,靠山吃山,日出倾巢而出日落全家而归,连家里的老人都一起出动。
习羽和顾望盼接连两次都扑了个空,最后干脆决定在村子里村户的家里住下。
凌晨四点,村民就打着手电进山,临近日落才载着满竹筐的松茸菌子归家,将山里带回来的珍宝在松茸市场换成红票子。
“现在怎么办,我们总不能这样一直在这个村子里耗下去。”
“我们跟他们一起进山。”
习羽的决定并不是一时的冲动,这几天她观察了许久,松茸采摘并未未铺满四季,恰好遇到这样的季节,如果死守着原有的做事逻辑,最后乱的只能是自己。
“我是没问题,山路走惯了。你呢,你可以吗?”
“不可以也得可以,一个调研要花费4个小时,我们的酬金过于微薄,换不来他们珍贵的时间,我们没得选。”
按了按已经肿胀不堪的耳屏,习羽的高原反应不强烈,但也足以让习羽身体上出现各种不良反应,可是再不下决定,她们这组就要延时了。
“看见那云了没有,站在云下的山上,大吼几声,雨就下来了。”
藏族小哥指着一片云说道。
“有种呼风唤雨的意味,像是山神来了。”
“声波震动传递的作用。”
习羽和顾望盼最大的区别就是,习羽的骨子里是爱浪漫的,沉溺于自然的各种神奇变幻。
作为理科学霸,顾望盼就有点浪漫过敏,直接指出原理,意境啪的一声散落一地。
松茸季的迪庆,雨意绵长,水汽下沉上蒸,山峦绵延起伏。
水汽氤氲的白雾中,山的轮廓像是白纸上着墨渲染。
山林中,有时晴有时雨,阳光照射下,纷扬的雨丝,像天地间洒落银粉,闪闪发光。
一个山头蓝天白云,一个山头乌云压顶,乌云带雨,走到哪下到哪。
过后,阳光占领,出现一道清丽的彩虹。
采摘松茸,需小心珍重,用三角树杈,从土壤里把它轻轻的撬出,尽量保持完好无损,而后将挖开的土壤复原,确保菌窝完好如初,宛若异常高明的不露痕迹的盗窃。
松茸浑然不觉,很快在雨水的滋润下在原有的菌窝就会冒出新的来。
若是菌窝被破坏了,就不会再出了。
来自山林的馈赠,采摘松茸除了技巧和辛劳,还要尊重和敬畏大自然的法则。
穿过低矮的瓜藤架、越过河边的大石头、爬到峻山的峰顶,习羽和顾望盼遇见了各式各样的受访者。
在山林里跟着长者采摘了好几天的松茸,成为最了解老人的人,观察他们的穿着,模仿他们的行为,跟着他们一声声的「扎西德勒」,细细的描绘他们的性格。
也不总是遇到会无所顾忌畅聊的受访者,多数的受访者是面无表情的,即便是拒绝了访问,还是会保持着善意。
原本应是在迪庆的最后一天,习羽和顾望盼跟着最后一名受访者被困在了山里。
虽然是雨季,但这般倾泻的大雨连那位长者都未曾预料。
雨水冲刷后,山林里泥泞不堪。
习羽将裹着防水袋的书包紧紧的抱在胸前,落脚的木屋有些漏雨。
“大伯,这雨会下多久?”
习羽看了眼毫无信号的手机,原本当晚是要坐火车去昆明和另一组汇合的,而且数据要当天回传,看这天气状况,似乎哪一个都做不到。
“不好说,我也很少遇到这种情况。”
木屋是当地村民在山里建来应急用的,备了干柴和简易的厨具,大伯在烧火煮水,现下能吃的只有刚采摘的那些昂贵的松茸。
还好习羽是个水牛,每天要喝大量的水,背包里塞满了矿泉水,清水煮松茸,新鲜的松茸散发出独特的木质香气,天然鲜美的风味被最大程度的保留,嚼起来质地饱满略带弹性。
“那我们有什么办法求救吗?”
“最好的办法就是等,等雨停,我们下山或有人上山都很危险。”
年长者的淡然,同行者的理解,山林中独特的鲜味,消散了习羽内心的燥气。
她也不盼着雨停了,蹲在门前端着盛满松茸汤的钛金属杯,享受着暴雨倾盆在密林中奏响的声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