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米长的全开放式阳台贯穿两间套房,全屋的木质结构搭配纳西民俗装饰,室内布置的典雅而温馨,还配套了完善的两套独立卫浴。
习羽心情很好,洋洋自得,有时候相信那点执着会偶遇更大的惊喜。
林屿宁倚靠在门厅的吧台处,等习羽在房间里视察了一圈后,将习羽截住,不放心的嘱咐她。
“单独和异性单独出门的时候不要订这种房间,不要随便相信任何一个男人,你要记住,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可信。”
习羽的不防备让林屿宁很担忧,即便不防备的对象是他,他也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
他总觉得习羽还是小,没有什么经验,心太善不懂得防备。
很多时候熟人带来的危险要远大过陌生人,尤其是在男女之事上,男人是不可信的。
习羽乖巧的点了点头, 遇到危险已经是意外,来的是林屿宁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现下她和林屿宁要住在一间套房里,叠加了多层意外的小概率事件,习羽不觉得自己还会遇到第二次。
退一万步说,正因为是林屿宁,他是她的教授,习羽很相信他。
林屿宁也没再扫兴,习羽乖顺的样子让他心生怜惜,原本他也是要去度假,既然来了他不介意和习羽一起散散心。
高强度的田野调查后给身心带来的那种难以驱散的深度疲惫感,这种感受他经历过,很难受。
两间套房中间的隔断了一个很大的浴缸,也和阳台相连,习羽顺手开了热水。
热气升腾,她想要好好的泡个热水澡。
她这时候不适合泡澡,林屿宁也没拦着,倒了些沐浴液进去,把衬衫的袖口折了上去,开始清理浴缸,边清理边提醒习羽。
“你还在发烧,想泡澡的话不能太久,20分钟最多了。”
如果不是林屿宁一路的提醒,习羽根本没有对发烧带来的不适有过多的感受,身体对高原的排斥反应远强于高热,习羽已经习惯了身体各处淡淡的疼痛感。
看起来林屿宁经验很足,清洗浴缸的动作一气呵成的流畅,花洒冲掉悬挂在浴缸壁的泡沫,下水器被塞好,明显高于体温的热水倾泻而下。
“好了,我衣服带错了季节,要出去买,你把你的衣服鞋子尺码还有需要的物品清单发到我手机上,我一起买回来。”
习羽靠坐在一旁的凹凸不平的石制墙壁上,看着流动的水柱还在发呆,机械性的点头回复。
“好。”
“疼。”
食指和中指交叉弹出的力道按理不如中指和拇指交叉弹出的力道强。
可林屿宁绝对是例外,习羽捂住刚被弹过的脑门,抬头满眼无辜的看向他。
林屿宁轻笑。
“还知道疼,还活着呢,嗯?”
这口气像极了四九城内阴阳怪气的老炮儿,配上他这张脸,违和感十足。
习羽这才反应过来,林屿宁的普通话这一年进步的不止一星半点,去年这时候还是渣渣辉,不知不觉他这儿化音和口气词都讲的语流音变了。
“当然,走个神而已。”
林屿宁特意弯下腰和坐在长木凳上的习羽对视,各种嘱咐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唠叨。
“手机不要离开手边,我刚刚要的清单别忘了发给我,我两个小时后回来。”
习羽哪敢觉得林屿宁婆妈,这交待事项的口气和课上布置课业宣布截止日期的那位教授有什么区别,说的好像她有余地反驳似得,其实根本不敢,习羽怕他,尤其是林屿宁黑脸的时候。
还好提前预判到了林屿宁的下一步动作,习羽先一步捂住了自己的额头,头点的像捣蒜一般。
“知道了,知道啦。”
这浴缸是真的大,两个大流量出水的水龙头一冷一热一起放了半个多小时才堪堪将其蓄满,换了速干的短裤短袖。
习羽光脚踏入浴缸,被比体温高出许多的温水包裹,一阵宁静和舒适的感觉涌上心头。
夕阳橙红的余晖洒在古城的屋檐上,映照出温暖的色彩。
疲惫是真实的,丰盈也是真实的,此刻习羽有些感谢那封拒信,如果当时真的有机会做选择……
往回追溯,如果当时有的选,习羽无比相信自己怕是真的会选择去台北,何嘉树才不是逃兵。
多数时候大家都会鼓励自己走出舒适区,去探寻新鲜事物,去冒险去经历。
但是舒适区是什么,不是相熟的人围绕在身边,也不是对事事的游刃有余,而是掌控力,对所有事的掌控力。
林屿宁的项目是习羽的舒适区,但同样会有未知的经历,精彩的成长,刻骨铭心的苦难。
云南这个项目不是,这个项目打破了很多习羽一以贯之的常识,重新塑造习羽的思维逻辑和行为方式,需要将后背交给完全不同频的不熟悉的同伴,在极端的条件下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太阳逐渐西沉,天空被染成橙红和深蓝相间的色调,它们交织在一起,勾勒出壮丽的画面。古城的小桥、流水、白墙和红瓦在这一刻显得格外美丽。
踩下下水器,水流成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小旋涡,花洒倾泻出比脚下高了好几度的温水,整个人身心通畅了许多。
习羽终于找到了林屿宁问的那句话的答案——开心,这一趟很开心!
飞鸟归巢,不远处的酒吧街传来欢腾的音乐。
一缸温热的泡澡水仿佛是治愈的甘泉,温热的水流带走了疲惫和酸痛,身体的不适感被全部释放,肌肉松弛,疲劳感渐渐淡去。
这个全开放的阳台习羽很喜欢,全木质的书桌特别适合用来垫电脑,但不适合此刻短裤配衬衫的习羽。
傍晚气温骤降与白日相差甚远,此时的温度已经比香港冬日的平均气温还要低,可她也没有再厚的衣服了。
古城最近的商场,林屿宁的脸比课上时还要黑,日常他的衣服多数都不是他自己买的,为数不多他自己买的衣服还都是固定品牌。
在逛商场买衣服这方面他真的是经验匮乏,尤其是给女孩子买衣服,他经验更是寥寥。
还好,购物中心内运动户外可供他选择的品牌不多,但薄中后几套衣服选的他整个人头都大了,伴着高原反应导致的轻微的头痛和头晕。
林屿宁选择了远程求助,直接拨了视频通话给林岛安。
“所以你见到人的时候不知道主动给我打电话报平安,回信息也不及时,买衣服的时候想起我来了,是吧?”
因着习羽的事,林岛安一夜没睡好,给林屿宁发了无数条追进度的消息,林屿宁像是个无情的回复机器人。
林岛安看到聊天软件上的「已到香格里拉」和「见到习羽了,她无事」两条讯息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很会买衣服,而且你还陪她一起买过衣服。”
“我真是上辈子欠你俩的,还有Fabián 。”
早餐没吃,午餐没吃,直到傍晚饥肠辘辘的时候,习羽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一天没吃饭了,连着三天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了。
不知道是不是松茸是真的有什么进补或者抗饿的功效,居然能让这破落身子坚挺到现在才抗议。
“你这是去商场打劫去了?”
“嗯,打劫了两家店铺,三叶草的是你的,耐克的是我的。”
“帮我谢谢大哥。”
泡完澡发了一身汗,穿堂风吹过,习羽本身就有些怕冷,挑了身卫衣套装进了里间,留林屿宁一人在外厅。
“你怎么知道你的衣服是大哥选的?”
林屿宁手上叠衣服的动作没停,衣服从购物袋里取出叠在一起就没那么夸张了,他也没想到店员这么实诚的一件套一个包装袋,见习羽换好的衣服,还不忘继续刚刚没问出口的话。
习羽晃了晃手上的低帮休闲篮球板鞋。
“你应该不会知道我喜欢这种类型的鞋,以及买上衣会买大一码的习惯。”
穿好了衣服鞋子,习羽乖乖的坐在沙发扶手上,自己衣服已经被叠好放在一边,只好呆呆的看林屿宁叠他自己的那堆男装。
林屿宁被盯的不自在,抬头问她。
“等什么呢?”
“等你吃饭,我饿了。”
“12个小时了,你终于知道饿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成仙了。”
林屿宁回来的时候从管家那里借了体温计,确定了习羽体温真的降下来,又给她套了件羽绒马甲,才带着她出门。
餐厅是林屿宁选的,一家云南野生菌主题餐厅,在美食的品味与鉴赏方面他绝对是个老饕。
习羽在这方面可就没这么大追求了,不过胜在口味刁钻,对喜欢的口味极其忠诚,称口的餐点一年365天,天天吃也没问题。
客栈和餐厅,一个在北一个在南,林屿宁看了眼导航,收了手机,沿着青石巷道一路往南走。
习羽走的慢,林屿宁步伐懒散,习羽歪头看林屿宁,这人竟然没有在迁就她的步子,可就是能和自己保持着同频的行进速度。
漫步这件事,习羽最初的敏感来自于她爸爸,习翼有常年早起锻炼的习惯,虽然个子不高,但走起路来步伐极快,每次习羽和他出门散步都是小跑,提醒和抗议都也只能将习翼的步伐拖慢五分钟。
习翼气定神闲,习羽气喘吁吁,上了高中以后非必要,习羽几乎不会和习翼一起出门锻炼。
再有就是林岛安,林岛安个子太高,不是他不愿意就着习羽的步子,而是就了也没用,刻意的变慢感觉手脚都像是租来的。
最后磨合成走走停停,不至于气喘吁吁,但也绝对不是最舒服的状态就是。
穿过喧闹的酒吧街,青石路上一下子变得静谧起来。
林屿宁也穿了身类似的卫衣套装,上灰下黑,黑色的束脚工装裤合身,不过明显短了一截。
一双白色运动长袜直接通到裤腿里,踩了双白色黑勾的空军一号,让习羽在他面前又矮了一截。
“prof.Lam。”
习羽叫了林屿宁一声,不大的声音的从拢紧的领口中传来。
林屿宁耳朵嗡鸣可还是听到了,是他在外不太想听到的称呼。
林屿宁嗯了一声答应,低头看她,等待下文。
“如果让你选,这两个项目你会选哪个?”
习羽讲的法语,刻意的想要给对话内容加一层秘钥。
“不知道。”
高原反应让林屿宁的声音带着一层沙哑,慵懒配着法语的音调,倒是不让人生厌,答案确是习羽最不想听的废话。
“你现在是不是有很多话想要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怎么知道?”
“我第一次做田野调查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听了太多别人的故事,就会有些迷失自我,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消解掉。”
野生菌火锅店开在忠义市场旁边,一楼满是绿植,绣球饱满,古色古香。
林屿宁选了二楼楼阁上的开放座位,天还没黑透,隐约可见玉龙雪山和万古楼。
两人都没什么食欲,林屿宁点了野生菌养生滋补锅,剩下的让店员按照两人份的量推荐一些特色直接下单。
“你这样点餐不怕他们宰客吗?”
习羽连灌了了自己两杯茶水,嘴里淡淡的玫瑰清香回味。
“他们也只能宰我这一次。”
林屿宁伸手拦住了习羽手里要送入口的第三杯茶。
“慢点喝,给鲜美的菌菇汤留点机会。”
锅底冒泡,各类菌菇下锅,定时器开启,习羽的手机也在这时候响起。
原本被菌子的香气调动起来的情绪一下子跌到谷底,整个人瞬时黯然无光。
“怎么了?”
刻意克制了情绪,习羽眼神无光的看着冒泡的菌锅。
“上周,我们在丽江访谈的一位纳西族的老爷爷,一名教了一辈子书的教书匠,他说还有5年他就可以把东巴文字编纂成册,今天他去世了。过世前,他拉着儿子的手,让阿伯一定要联系到我们,说谢谢我们听过他讲述他的生平,对他这一生的灰尘感兴趣。”
“你想哭的话可以哭的。”
习羽还真的哭了,哭的梨花带雨的,哭得闷声不响的,胳膊杵在木质的桌子上,手里拿着纸巾一直在擦拭。
林屿宁安静的坐在四方桌的一侧,侧头满眼怜惜的看着习羽,承受着上菜服务员和周围其他桌客人的眼刀,论谁看了都觉得是这个冷峻的男人欺负了同桌的女生,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倒计时器响了起来,林屿宁将不同种类的菌菇舀到碗里,小心的放在了一边。
对着菌菇锅,确实不是一个理想的释放情绪的场合,可憋着的话这顿饭都会难以下咽,本就没食欲更加辜负了美食。
这一通带着隐忍的宣泄,习羽整个人哭出了一身薄汗,脸上因为生病生出的潮红退了下去,反而身心通畅。
习羽的坐在连廊正对着景色的位置,抬头便可遥望雪山。
林屿宁坐在她的右手侧,免得吃饭的时候和这左撇子筷子打架,擦了汗脱了衣整个人也就平复了。
林屿宁接过习羽脱掉的羽绒马甲小心收在自己身后。
“吃饭吧。”
“我只是觉得很可惜,他没有完成这一生都在做的事。”
习羽小口吸溜着温热的菌菇汤,瓮声瓮气的和林屿宁述说着哭泣的缘由。
“你想过他为什么拜托自己的儿子一定要联系到你们吗?”
习羽摇了摇头,她宁愿自己不知道纪爷爷的死讯。
只要没有再见面的机会,这样至少在自己这那个编纂东巴文的老者就一直活着。
“民族文化的传承呢,不在于一本书,一叠资料,一堆文献。而是在人的心中,一代一代族内人薪火相传是传承,在外族人心里种下一粒种子也是传承,重要的不是方式,而是有人记得,记得有一个民族叫纳西族,他们有自己的文字叫东巴文字,多一个人记得,这个民族的文化就不会消失。“
林屿宁耐心的和习羽表述他对这件事的看法。
“所以你觉得那本详述着东巴文字的书写没写完不重要是吗?”
林屿宁适时的敲了敲桌子,低声缓缓开解她。
“不是不重要,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能做的事,那位爷爷能做的就只是到此了。”
“那我能做什么?”
“做你自己,做你想做的事,还是那句话,别苛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