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就在那里,遥望了这么多天。
已经在内心里埋下要走进的种子,一步一步的走进它,真正的亲近与了解它,像是共赴一个老友的约,是神圣的。
重负之后会有神恩的。
“一想到明天能开着越野车奔向朝圣的玉龙雪山,就好开心。”
啧啧,习羽坐在阳台的书桌前,对着电脑自得于自己的计划。
这几天,林屿宁是完全不管习羽对于行程的安排,她要去哪他就跟去哪,不建议不反对,就连灵光乍现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他都完全附和。
勤勤恳恳的做好后勤工作,誓将完美的度假搭子贯彻到底。
直到听到她说,要自己开车去雪山,原本在一旁安静看书的他坐不住了,带着压迫感坐到了书桌对面,一如三尺讲台上的他强势,啪的一声合上了习羽的电脑,迫使她听他讲话。
“请个司机或地导开车带我们去。”
“不要!”习羽难得的在林屿宁面前倔强。
“你想开车进山,在香港,大哥的车和我的车随便你开,这次不行。”
双腿交叠而坐,修长的手指敲打着木桌,连檀香都抑制不住林屿宁身上散发出来的压迫感,他自己也在克制,希望习羽可以自己放弃,而不是迫于他的强制。
“我就想这次开,在香港开不了,我没有香港驾照。”
“回去让大哥带你去换。”
习羽撇了撇嘴,不再说话,明明知道自己在这场博弈中坚持不了几轮,还偏偏要对弈一次。
这要是在香港,她肯定在林屿宁的第一句话就缴械投降,可这是在校外,林屿宁还是能用教授的气场把她压的死死的。
双眼下垂,耷拉着脑袋,整个人特别低沉,林屿宁也知道自己语气重了些,他也见不得习羽这般垂头丧气的样子,沉下心来耐心解释。
“这里是高原,我没有内地驾照,你没有在高原开车的经验, 我们多带一个人,多一份安全。我保证,回去我就去换内地驾照,下次一定让你开个爽。”
林屿宁说有下次就好像一定有下次,眼神坚定的让习羽感觉他没有在哄骗自己。
可这次他们俩在这里就已经是个极其偶发的事件了,习羽也不信林屿宁的保证。
习羽很好哄,人生鲜少的几次情绪崩溃都在林屿宁面前,连在林岛安面前的骄纵都是顺着林岛安的需要,多数时候不悲不喜,不咸不淡,很少执着于某件事。
可就在刚刚习羽也不清楚自己在坚持什么,像失控的列车非得去撞上一堵墙才能停下,实在不行一棵树也行,总想知道最后会停在哪。
不止是台湾,如今多了云南,只有习羽自己知道,原来自己也是生动活泼的。
对于日照金山,习羽没有太多的执着。
无论怎样计划,在梅里雪山偶遇的那场日照金山都会是习羽此生不可逾越的最美景色,乍见之欢不带任何期许的神之馈赠。
即使是这样,习羽还是计划着伴着月色出门,在玉龙雪山再赴一场日照金山的期许。
美景不能共享只能共赴,习羽不想让林屿宁错过。
月是浪漫的,浪漫中带有丝丝的悸动。
山中望月,除了相思,更多了温柔。亮澄的天空,清冷的雪山,窸窸窣窣的虫鸣,让内心一切归于平静。
配上一杯清茶,世间的风雅事也不过就在这一瞬间。
披星戴月的出门,窥探星辰的全貌,宇宙璀璨浩瀚,静谧的铺现在眼前。
天边星空壁画,习羽还是只痴痴的望着那一轮明月。
在此之前,习羽是不明白为什么夏目簌石会将「I love you!」翻译成「今晚的月色真美!」。
日式的顶级浪漫在习羽眼前炸开,太阳挣扎着升起之前,风也很温柔。
林屿宁轻轻拍了拍闭目养神的习羽,闭眼前满目星河,睁眼后金光已经悄悄的在攀爬山顶。
车停在雪山脚下的甘海子,眼前是雪山湖泊倒影,抬头便望见彩云萦绕金光摇曳。
此刻,习羽很明显的感受到站在身侧的人可以同频共振能带来的巨大舒适,两人都只是默默的站在那里。
谁都不说话,谁也没有拍照,目光贪婪的望着山顶,目睹着自然奇景的慢慢消逝,转瞬即逝才是永恒。
特意请了一位纳西导游,车开出甘海子这位纳西小哥好像才清醒,操着一口纳西普通话不停的介绍着玉龙雪山的传奇风光和和优美传说。
热爱家乡的情愫也在言辞中娓娓道来,自然掺杂着自豪神情。
原来,在纳西人眼里,玉龙雪山始终是一座圣洁的神山。
请纳西小哥将两人放在了蓝月谷最下游处,拜托他在最上游的玉液湖等待。
温度没那么低,下车前,习羽脱下了羽绒服套上了那件羽绒马甲,和林屿宁两人沿着湖边逆流而上。
夏日清晨的蓝月谷温度很奇特,阳光洒下是热的,又伴着股来自冰山的清凉感,湖内是雪山上积雪融化流下而汇集的冰水,气温在努力的上升。
“我是了解纳西文化后才讨厌本尼迪克特写的《菊与刀》的,在此之前我很喜欢这本书,还真的很相信她所描述的日本的武士道精神。”
看着不远处的几头黄牛悠闲的在湖边吃草,蹲在湖边用手掬起一捧青色的湖水,水从指尖缓缓流下,犹如清凉的冰丝带从指尖划过。
冰凉刺破了手指,习羽突然想起了前一天林屿宁手里的那本书。
拆了一张纸巾递了过去,林屿宁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深深的呼吸着山间的氧气。
“怎么说?”
“写《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的约瑟夫·洛克,同样是美国人类学家,他花了27年在丽江和周边地区考察生活。而本尼迪克特写《菊与刀》,调研对象却是美国生活的日本人和在美国拘禁的日本战犯,她擅长田野调查,用的却是文化人类学的方法,日本文学本身又有其独特性,相形见绌。”
“如果你当初跟我去台湾做市场研究,你会选择用什么样的方法?”
两人在木栈道上停下,杵在栈桥栏上,一起看向伫立在蓝色湖水中纯白色湖底的那几棵枯木。
短暂的停顿思考过后,习羽转头看向林屿宁,林屿宁背靠着雪山,墨镜遮挡了眼神。
没了眼神交汇,习羽摸不着边界,索性看向远方的雪山,语气里带着些许的戏谑。
“要是我,推个小车车,去要调研的市场里杀它个一个月的小菠萝。”
行至玉液湖,湖水比下游要深的多,纳西小哥说玉液湖的水铜离子含量最高,所以湖水格外的碧蓝。
白色的牦牛载着穿着民族服饰的游客从白水台处涉水穿过。
山间树木苍翠、郁郁葱葱,白云连横浮于山际、雪山倒映在湖面,如梦幻影,仿若仙境。
纳西小哥在公路一侧倚着栏杆在向他们招手,声音穿过蓝月谷,似是空灵,引得习羽也想大喊。
林屿宁慢了好几步,有那么一瞬他是有些想听到习羽的呼喊的。
少年的声音清澈,干净,纯粹且明亮,一如朝气蓬勃蓄势待发。
耳膜处的阵阵空鸣震动了神经,反应跟得上生理警告,林屿宁几步上前阻止了想要向公路跑去的习羽。
“慢点。”
习羽还是有分寸的,大索道终点海拔4500米,比香格里拉还高出1000多米,上车前习羽360度无死角的打量着林屿宁。
这人最大的特点是嘴硬,他不想说的事谁也别想从他嘴里撬出来半个字节,习羽让纳西小哥开向了小索道的起点。
林屿宁受不了习羽如此不加掩饰的目光,弯腰与她对视,故作审问。
“干嘛这么盯着我,你看什么呢?”
“我在看你有没有高原反应的症状。”
林屿宁真是carla的亲导师,连嘴硬都倾囊相授。
海洋公园的carla那场恸哭深深的砸进了习羽的脑海,狠狠的烙印,嘴会骗人但身体的反应不会。
习羽不喜欢安慰别人,尤其是因为自己而必须的安慰。
“有,不严重,你的耳朵现在应该也是肿的。”
他没有说谎,又是部分的坦诚,耳内的蜂鸣震动着脑干,脑后神经与血管共振,扯得连脸上的笑意都带着丝颤抖。
林屿宁也是期盼着的,期盼着与习羽共赴这座神山,身体的不适被强大的意志力所压制,这点点痛和那年的痛相比还真算不得什么,他有分寸,能把握分寸。
出了索道终点站的密封吊篮式罐笼,迎面而来的是刺骨的冷风,气温骤降,从温热的初夏一脚跨进了寒冷的冬天。
林屿宁远眺雪山的第一眼就预感到了习羽的抵挡不住,他猜到习羽一定会来玉龙雪山,连羽绒服的厚度都选的刚刚好。
小索道的终点云杉坪,蜿蜒的木质栈道,穿过森林,高挺的杉树林间住着跳跃活泼的生灵,鸟儿鸣叫,松鼠穿梭在枝头。
不知不觉中,身心便沉醉在了大自然的怀抱中。
黑山羊伸着脖子够着木栈台上习羽手里的火龙果皮。
林屿宁反向坐在习羽坐着的长木凳的另一侧,伸手将手上的黑色棒球帽反扣在习羽头上,看向森林深处的未知世界,突然想起了许慎莫几天前和他说的话,提醒习羽。
“你不适合学人类学。”
将手里的果皮丢到远处,黑山羊的胡子上挂了些许火龙果皮的红色汁液,黑色与红色相称硬生生生出一种绚丽感。
习羽大口吞掉手里的剩下的火龙果肉,口齿里带着不清。
“martin 还真是大嘴巴,你既然知道了,那肯定知道,是他先找的我。”
伸手便可轻触到古树的纹理,高海拔空气稀薄却被满满的氧离子包围。
林屿宁贪婪的汲取着氧气,缓了一会才对习羽说出了他的建议。
“如果你想读博的话,我可以把你推荐给我的导师。”
“普林斯顿那位社会学届鼎鼎有名的怪老头?”
习羽自顾自的摇了摇头。
“我可不想成为你的师妹,更不想英年早逝,我才刚刚感受到活着的趣味。”
高原真是神奇,照往常习羽肯定不敢用这样放肆的语气和林屿宁讲话。
目之所及满目青萃,习羽小鹿一般闯进了绿野仙踪。
杉木林的清爽气息扑面而来,入眼是广阔的草甸,身体的不适牵制了他的步伐。
林屿宁在一片翠绿的地毯中才追上拾阶而坐的习羽,坐在她身旁大口喘着粗气。
“你哪听的谣言?”
在高原上小跑后,林屿宁的语气略微的急促。
“你有一个同门师兄疯了,一个同门师妹自杀,还有一个师兄凌绝顶处乍然失踪,至今了无音讯,这些都不是传闻吧。”
雪山就在眼前,甘甜清冽的空气萦绕在鼻尖,带着凉意的山风在林间拂过,林屿宁低头承认、
“不是。”
学界名门引得多少人趋之若鹜,即便身处其中也只能窥之一隅。
表面顶刊文献满着,其中滋味也只能自己回味。
激流岛的矮屋,谁也不知道顾城落下砍向妻子的那斧心境,黑夜给了黑色的眼睛。
光明却不能总是看见,林屿宁曾经也是落过斧子的人,对他自己。
林间清香的苔藓味自身后传来,打破了两人身上萦绕着的檀香气息,在香气消散前习羽的好奇心被激起。
“车公诞那天,你还欠我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