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羽几乎是第一时间逃离香港的,这大概是她离死亡最近的时刻。
在某种层面上来说,这次是主动意义上的放弃,carla和习羽双方主动意义上的放弃,习羽觉得carla对自己太过于残忍。
在这一天之前,习羽所经历的所看到的死亡是模糊的、虚妄的、不可触摸的。
对于死亡的害怕更多的投射在鲜血、尸体、殡仪馆和殡葬场上,这些具体的、可以延伸幻想的事物上。
可看着生命一点点在手中消逝,对死亡的感触倒转又是另一个概念。
「对重度抑郁症患者最高的尊重是成全其想要离开的意愿」
习羽从未质疑过这样的想法是否正确,简单的来说就是想要去死的人就让他去吧,别拦着。
死亡从来不是生的对立面,死亡是生的一部分。
清明时分,习羽是去南京扫墓的,烈士陵园中山陵、民国刑场雨花台、江东门的大屠杀纪念馆……没有任何一个城市此刻比南京更贴合习羽的心情。
死亡消解了人的生物学意义和社会学对个人的意义,墓地保留了社会对于这个人社会学意义的联系。
carla不想要墓地,可习羽需要给自己一个墓地,所以她选择了南京。
曾几何时,在寺庙的放生池前,习羽记得自己问过carla,「生命的意义应该是什么呢?」
她说,「是动物的自由。」
当时的习羽不置可否,动物的自由是什么,是刻在基因里的捕食、交配、繁衍后代?这世间的动物仅仅是生存,就已经很艰难了,何来的自由。
carla当时说,动物们有选择死亡的自由,习羽当时不懂,现在还是不懂。
四月的南京一派春意盎然,习羽在衬衣外套了件风衣,单肩背着背包,手揣在风衣的兜里,放任着衣角随风飘散。
老门东紫藤花开,瀑布一般垂泻而下,坐在巷子内茶馆二楼的窗前,遥远的看着带着野性的又神秘的田园猫在瓦砾上追逐打闹。
是生的自由,习羽觉得动物身上是有生的自由的,至少是灵动不娇气的。
生前伟大的被放进先贤祠,被屈辱屠杀的就地起墓,就很奇怪,在这个社会上死亡也是有三六九等的,墓就是等级的直观展现。
人们每年扫墓扫的是什么?
踩在墓地广场的鹅卵石上,看着那枯树和沿院的残垣断壁,刻着时间和计数的标志碑,在没有选择死亡自由的已故者面前,选择死亡的自由被放得无限的大。
死亡又怎会是人生的终点呢,活着才是吧!
破旧街区的居民区,习羽停在一家盐水鸭店前,进去打包了一整只咸水鸭,点了碗鸭血粉丝汤和鸭味拼盘,坐在店里的角落。
和港式的烧味不同,皮白肉红骨头绿,入口肌质软润,鸭皮薄处不柴厚处不腻,少了种街边路食的感觉,人也少了一个不是么。
坐上回家的高铁,习羽算了算,自己又是一年多没有回家了。
家对习羽的感觉过于缥缈,爸爸妈妈来医院的那一周,习羽感觉那个病房就是家,有爸爸有妈妈有自己,从未有这么一刻,习羽特别想家。
赶上清明节,习羽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正好遇到刚从老家上坟回来的习翼,家乡的四月还透着一股清冷,习羽有些不习惯的拢了拢外衣。
习翼不可置信的迎上前来。
“你怎么回来了?你也不放假啊?”
“谁说我不放假,一天假期就不是假了?你这三天的假期有两天还是调的呢,我们赶上周日公众假期,清明节翌日还补了一天假呢!”
习羽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有理没理她全占了。
“别在这给我插科打诨,为什么回来?”
“老爸,你确定要这么在家楼下一直追问我不想回答的问题?我在南京给你们带了盐水鸭回来。”
打包的盐水鸭是提在手里的,特别适合用来堵习翼的嘴,往习翼的手上一塞,习羽就跑着上楼了,不想撒谎所以不想说,表达的还挺清楚。
中国的传统中是忌讳轻言生死的,习翼是很传统的。
习羽从小长到大,习翼从来没有和习羽讨论过死亡相关的话题,爷爷去世是习羽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直面家庭中老人的去世。
习翼的处理办法是打包封存,将习羽完全隔离在外,以至于爷爷去世多年,习羽连老家都没回过,更别提去爷爷的坟前祭奠了。
所以习羽从未在家庭中获得过对生、对死、对哀悼、对祭祀以及对家乡的丧葬风俗的任何概念。
因为没有真切实感的概念,所以现在习羽要面对了,她怕了,她逃回家了。
养生送死的经验不可传递,总不能指望着习羽在这个阶段突然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想现在去看看爷爷。”
习翼略显惊诧,这么多年他没带习羽回去过一次,习羽也没要自己带她去过,清明节突然回来要去,没发生事情习翼是不信的。
“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就是想去看一下爷爷……”
习羽不愿透露实情的心思太过于明显,习翼不愿为难的继续追问。
“明天吧,明天上午,我们的习俗是上午上坟。”
“我不上坟就是去看看,看看总不会还分时间吧。”
认知的缺失让习羽不觉得时间上有什么问题,只要想半夜去都可以。
习翼也没反驳,车钥匙在指尖环绕了几圈,自己说服了自己。
四月不算是初春,但北方的春天来的要晚一些,下午天气不冷不热,阳光照射的地方是温热的,阴凉处一阵风吹来还是清冷的感觉。
习翼出生的乡村,距离他们现在生活的城市大约20几公里,开车过去半个小时左右。
习羽对这一路最大的印象是小时候的每个周末,坐在爸爸的后车座上,晃着小腿儿去看爷爷。
这段路记忆中要走很久很久,后来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时间变短了,但习羽觉得不是因为交通工具的原因,是因为自己长大了,而这一切都止于爷爷去世那年。
路还是那段路,但已经和记忆完全不一样,城市发展的进程过快,城市和农村的边界变得模糊,大片的田地消失不见。
习羽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是临近夏日青转黄的麦田,用手搓一搓麦穗,伴着浓浓的麦香和着青草和露珠的味道,谷物最本真的香气在口齿间传递。
季节不对所有的一切都不太对了。
乡间的泥土路被劣质的水泥路所替代,突宽突窄的小道不适宜开车,车停靠在村口,习羽一步一步踏向幼年的每个周末。
爷爷被埋在大伯家的农田里,正中央不偏不倚的位置,当年随手插的柳树苗枝干已经比大腿还粗,抽插着柳芽随风飘拂。
农村里的老人坟头没有去路,一浅一深的踩在麦地里,习羽跟在爸爸的身后,颤颤巍巍的抵达目的地。
习翼在坟前跪下,嗑了头后离开,看都没看身后的习羽,他知道习羽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还执拗的不告诉家里。
人没事就说明事情也不大,给习羽留了足够的空间,想说的时候自然就说了。
坐在墓碑前,侧仰着头看向爷爷的墓碑,夫妻合葬墓碑上面镌刻着两人的姓名生卒年和立碑人,习羽第一次知道了奶奶的名字。
「苏怀洧」,好美的名字。
「折赠怀溱洧,感之为三叹。」
出自不出名的诗人的不出名的一首小诗,作者唯一出名的就是他是苏门的学子,借了他老师苏轼的名号。
习羽不知道奶奶的名字是不是出自这首小诗,只是猛地就想到了这句。
出生于书香世家的女子,被父母寄予「大志」、「不拘」的期望的女子,或许也没有想过自己的一生都困顿在生育之中,在死后的几十年后还会被迁坟与丈夫合葬。
一言未发的枯坐了许久,和在寺庙里一样,习羽也不知道和虚无的人该如何对话,甚至在来之前,习羽都没有想过她为什么要来。
她想爷爷了,可是爷爷已经不在了,不在很久了。
回家的路上,习羽向习翼问出了她一直想了很久的问题。
“当年爷爷去世时,你为什么瞒着我?”
“你当时还小嘛,而且你在准备申请学校,很忙。”
“所以你觉得我的前途比见爷爷的最后一面重要?”
习翼被问住了,他从来没这样想过,只是下意识的觉得要将死亡与女儿隔绝,好像无论习羽有多大,他都会选择同样的做法。
其实还有,还有更隐秘的原因,习翼不愿意讲,因为习羽是个女孩,女孩在丧葬仪式上可有可无。
习翼不愿意回答习羽的问题。
“想爷爷了?”
习羽摇了摇头,「想念」一词过于虚无缥缈,与其说想念,习羽更愿意称之为怀念。
在压甘蔗水的摊贩旁怀念要在北方的小院里给自己种甘蔗的爷爷,在泡枸杞的时候突然想到跳进坑洼里给自己摘野枸杞的爷爷……
怀念那一幕幕生动的瞬间。
没继续再问,习翼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庞大又分散的家庭里无人问津的长大,他不知道如何当好一个丈夫,也不知道如何当好一个父亲。
不断摸索着的时候,习羽已经长大,长成这般淡漠的样子,不知是好是坏,现在反而是他们夫妻俩依赖习羽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