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护士照顾的那位病患,是和女士在一个病房的小女孩,只有3岁,是被父母抛弃在卫生服务中心的。
她来的时候身上带着的只有一个半截的病例,病例显示她是胶质母细胞瘤,存活期半年时间,肿瘤的位置不好,来的时候下半身已经瘫痪,大小便失禁,被特收进安宁疗护病区。
小女孩已经在安宁病房住了两个月的时间,或许是被抛弃的原因,平常不哭也不闹,只有在头疼的受不了的时候才会嚎啕大哭一场。
还有一个病房里住着一对兄弟,两人相差十几岁,家族遗传扩心病,两人的都到了严重心衰和心率失常的程度,他们的病房配了心率监控的仪器,两个人平常没什么需要,多数的时候静静的躺在病床上看书,嘴唇泛着白色,毫无血色。
入暮,吕护士换了衣服和夜班的同事交接班后,带着习羽和施礼晨在附近的社区大食堂吃饭,在门口拿了盘子,习羽拿了一碗蛋羹和一盘炒青菜,三个人坐在就餐区靠近窗户的一侧。
“第一天的实习,感觉怎么样?”吕护士问对面的两人。
“吕护士,我想问,平常是你一个人照顾这五位病患么,这怎么照顾的过来?”
习羽不答反问,这个问题困扰了她一个下午,这一整天吕护士带着她和施礼晨两个人都忙不过来。
“每个病房都配了护工,日常的照料都是护工完成的,我有时候会去搭把手。”
吕护士还有一个时间表,每个病人隔两个小时她都会去照看一次,她把这个习惯同时嘱咐给了两人。
“要及时看看他们是不是需要补营养液或者止痛,日常还有专业的社工会不定期的来陪他们聊天。”
“一天的工作你们也了解的差不多,接下来的两周,你们需要了解安宁疗护的基本医护知识,最后一天会有书面考核。你们还要学习如何和他们相处,营造一个轻松愉快的生活氛围,没有具体的评判标准。”
吕护士不是那种很热情的人,她刻意选择了在吃饭的时候和两人讲规则,气氛没有那么严肃,或许是白日里笑多了,语气是轻松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病房里有什么忌讳吗?”
一天没怎么说话的施礼晨在吕护士讲完规则后,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没有,我们不忌讳任何,选择来我们这里的病患,多数都很坦然和平和,他们已经接受了自己时日无多,我们不看病,也不怕提到病痛。”
吕护士突然放下了手里的筷子,依靠在椅背上。
“我要提醒你们,这里不需要同情和施舍,在和病人相处的时候,我希望你们两个能够忘记他们是病人,请把他们当做普通人来相处,尊重他们的习惯,顺应他们的要求,让他们有尊严的度过这段时光。”
听到吕护士这样讲,施礼晨心头猛的生出一丝羞愧,他会不自觉的同情弱者,设想他们的苦难,以救助者的视角去帮助他们,他也是最近才对自己带入的这种角色有所意识。
三个人的饭吃的都不快,吕护士间隙又嘱咐了两人许多,她对这两个实习生第一天的表现还算满意,连带着带教都认真了许多。
吃完饭,吕护士先离开了,剩下两人在人行道上漫无目的的走着。
施礼晨突然开口问习羽,“我们打车回学校?”
“我想去附近的商场,买一些粉色的衣服,我一件粉色的衣服都没有。”
“我也没有,我和你一起去。”
习羽打开了地图,终于知道为什么社区卫生服务中心要建在这里了,周围三四圈都是居民区,附近没有一个综合体商场,两人索性打车去了五角场,买完衣服可以走回去。
林屿宁走前给习羽买了很多衣服,各种样式的都有,不过颜色比较单一,白色驼色和墨绿色为主,这三种颜色是习羽日常喜欢穿的颜色,粉色的衣服习羽从小到大只在学龄前穿过。
习羽和施礼晨中学同学了两年,其实也并不是很熟,准确的说是施礼晨和所有的同学都不熟,高中那几年他平常几乎不和同学们说话,只会时不时会在班里搞点奇奇怪怪的东西。
现下两个人要一起买衣服,施礼晨看起来很是自然,习羽自己别扭的要命,她也不敢告诉林屿宁她正在和男同学逛街买衣服。
“你有什么钟爱的品牌吗?”进了商场后,施礼晨问习羽。
习羽日常买的衬衫基本上都是不常见的法国小众品牌,价格不高也不低,主要是穿起来舒服,卫衣和t恤之类的都是跟着林岛安出去的时候,随手给她买的潮牌,林屿宁买的衣服更不用说,都是一些她平常进都不会进的奢品店。
施礼晨这么一问,还真的是把习羽问迷糊了。
习羽茫然的往楼上看了一圈,提议道,“要不然我们分开买吧,我瞎逛逛,别浪费你时间。”
施礼晨看出了习羽的局促,给她比了个oK的手势,自己上了楼。
习羽走到导览处,扫着商场里的品牌,在心里合计着需要买几件粉色的衣服,以及这衣服大概要穿多少次,习羽很确定,在这个项目结束后,她肯定不会再穿这粉色的衣服。
目的明确,习羽直接进了目之所及的优衣库,快速的找到了一件水粉色的长绒棉衬衫和一件粉红色的法兰绒格子衬衫,去结账的时候路过了t恤的区域,顺手又拿了一件紫红色的纯色t恤。
习羽在这家快销品牌购物的速度极快,看到了粉色的衣服,拿了自己的尺码直接去结账,价格也亲民,三件衣服正好凑三件折扣,加起来也就不到四百块。
自从给教授们打工拿高额补贴开始,习羽在快消品牌就只买纯色t恤,快消品牌穿一水就塌的质量实在是扛不住习羽穿一天就要洗一水的节奏,尤其是卫衣,洗一水就塌掉了扔又舍不得扔,穿又不能穿,算起来比大几百块钱的卫衣的消耗还贵。
“你买衣服好快啊!”
施礼晨在阿迪达斯店里,老远就看到习羽在确认店铺,边低头用手机回消息边往这家店里走。
习羽摁掉了屏幕,将手机放进口袋里。
“优衣库里随便买了两件衬衫,想着再来买两件卫衣。”
“你这件是橙色吧。”
习羽指着施礼晨手里的套头卫衣。
“这是我们家的粉褐色卫衣哦。”
一旁的导购友情提醒习羽。
“这件是粉色吧,给我拿一件S码,我试一试。”
习羽指了指挂在衣架上的一件套头卫衣,拜托导购员。
“同学,你是要这件珍珠烟灰色卫衣,还是想要买粉色的卫衣?”导购和习羽确认道。
“我也是来了才知道,粉色分那么多种,你以为的粉色不一定是粉色。”
施礼晨和习羽吐槽,向习羽递去无奈的表情,习羽对于粉色的混乱他刚刚也经历过。
“姐姐,麻烦你帮我介绍一下你们家有的粉色卫衣好吗?”
冰晶粉色、浅粉色、岩层粉色、清澈粉色、淡紫粉色、红粉色、奇迹紫粉色……
习羽从未想过粉色还分了那么多种类,听不下去了,选了一件淡紫粉色的套头卫衣和一件奇迹紫粉色的连帽卫衣,这两种颜色粉的不那么耀眼,习羽还可以接受。
施礼晨试了件粉褐色的套头卫衣,相比习羽对粉色的抗拒,施礼晨接受的很快,他喜欢足球,夏天的衣服基本都是球衣,什么大红大蓝大绿大紫的衣服他都穿过,从试衣间走出来正好碰到习羽换好衣服出来。
习羽看了眼施礼晨身上的卫衣,“我发现,粉色真的很适合男生。”
“我也发现了,我也没想到还蛮好看的。”
施礼晨的肤色偏白,被粉褐色的卫衣衬得更加白皙,习羽突然觉得这颜色穿在林屿宁身上应该也不错,她还没见过林屿宁穿粉色的衣服。
走到导购那边,习羽拜托她帮忙拿了一件同款的2xL码,一起结了账。
看到习羽已经结账,施礼晨走过来。
“你买衣服是真的速度,明天的实习是晚上,我们一起打车去吧。”
习羽想了想,路程不远,公交车确实耗时,恰巧施礼晨住的宿舍离习羽租的房子不远,习羽同意了施礼晨的提议。
第二天穿了件粉色的衬衫去上课,习羽觉得自己格外的显眼,还好没有特别相熟的同学,要是在自己学校和日常做项目的那群同学,尤其是何嘉树,她今天绝对是调侃的中心人物。
第二次踏入安宁病房,一楼的门诊区已经黑灯,安静无比。
夜色下疼痛会被无限的放大,和前一天不同,习羽还在走廊里就听到了时强时弱的呻吟声音,习羽很熟悉,年前做完手术后的晚上,她也曾痛的直哼哼,有时候是故意转移注意力的哼哼,有时候是痛到不自主的呻吟,强压也压不住。
习羽去了女士和小女孩的病房,小女孩在床上玩玩具,女士就在一旁安静的看着,习羽敲了敲敞开着的病房门,女士有气无力的回了声「进」。
来之前,吕护士已经和习羽交待过宫颈癌和胶质母细胞瘤的注意事项,习羽将注意事项打在手机的备忘录里,进了病房。
“我是这里的实习生习羽,我会在这里陪你们,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我。”
习羽坐在两个病床的中间,抽了张纸巾,替小女孩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不着痕迹的观察着两人,女士的状态比前一天来的时候好多了,眼神里不再是空洞默然的,刚用了止痛药,她整个人都舒缓了许多。
病房里沉默了很久,女士终于开口,“我现在感觉舒服多了,也没有那么想死了”,声音带着一股撕扯的沙哑感,气息很弱。
习羽解开胸前处的衬衣纽扣,露出半截伤疤给女士看。
“理解,我之前做肺部修补手术,撤掉镇痛泵的时候,我妈妈不让我用止痛药,晚上疼的时候也是死去活来的。”
“小姑娘,你多大了。”
“比你女儿大七岁,二十一岁”,习羽扣上衬衫的纽扣,看了看小女孩,将椅子冲着女士的床拉近了些。
“我三十五岁……”
女士抿了抿嘴,后面的话没说出口。
习羽扬了扬声调,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那我应该叫你阮姐姐,姐姐的女儿很漂亮,也很照顾你。”
“我拖累她了,可惜我看不到她长到二十一岁了。”
“我听吕护士说,是她联系的病房,她真的很棒,她一定查了不少的资料。”
习羽淡淡的有一句没一句的和这位女士聊了很久,知道她叫阮冬,无锡人,专科毕业就嫁给了同学,她丈夫是本地人,家里拆迁乍富后就让她做了全职太太,没多久她丈夫就开始不务正业喝酒打牌还出轨,她一直怀疑自己的病就是丈夫传染的,走到现在她突然就放下了,也没什么心想要去查证了。
“我很后悔没有早点去医院检查,早点做手术的话我还能多陪伴女儿几年。”
“医学没有办法的话,心态就尤为的重要,你女儿被你养的很好,她想让你有质量、有尊严的过好每一天的生活。”
再次见到女孩,她的状态也比前一天好了很多,很有礼貌,一进门就自来熟的和习羽打招呼。
“我吃过饭,写完作业才来的,你不用操心我。”
女士刚要开口,女孩就有预见的先行报备。
习羽坐在了小女孩的病床前,没去打扰母女相处的时间。
眼前的小女孩过于安静了,刚刚习羽和阮女士聊天的时候,甚至一度忘记了病房里还有个她,三岁的小孩正是需求最旺盛的时候。
她却很乖巧,手里在玩的玩具并不是很有趣,至少在习羽的眼里是的,一个不大的钓鱼玩具,全部钓上来再将钓上来的鱼塞回去,一遍又一遍。
习羽没有和小孩子相处的经验,尤其是这么乖的小孩子,穿着尿不湿,甚至一度让习羽忘记她下半身瘫痪。
小女孩突然停止了动作,眼里噙着一汪泪水,嘴里突然的喷出混合着奶的呕吐物,习羽连忙拿着垃圾桶去接,拍了拍她的背,她就吐出来这一口。
习羽抽出纸巾擦干净床上的呕吐物,将被子掀了起来,把小女孩抱到怀里给她擦干净,轻轻的哄着她。
直到夜深,习羽和施礼晨走出卫生服务中心。
“施礼晨。”
习羽叫了他一声。
施礼晨的目光从手机的打车界面离开,看向习羽,“怎么了?”
“看着他们这样,你心里难受吗?”
“难受,我们得自己消解掉,我们在这里就是支撑他们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程的,所以我们不能把负面的情绪带给他们。”
习羽从未有如此之强的挫败感,面对那个小女孩,习羽不知道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她听不太懂安慰的话语,小小的身躯承载着那么大的痛苦,可习羽明显的感觉到她还是在努力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