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习羽不出预料的没起来,蹦床的威力远比网球训练要大得多,习羽浑身没有一处是不疼的,肌肉酸痛的感觉真的太过于酸爽了。
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周一上午没有课是多么明智,拖着酸痛的身体,习羽挪到了图书馆,趁着空闲写这两周在安宁疗护病房的实习报告。
实习进入尾声,通过考核之后习羽就要跟着席则明进驻社区,在整个项目周期内,习羽要接触至少三十名患有重大疾病放弃治疗的患者。
两天的放松让习羽换了一种心境,身体上的酸痛也在提醒着她,生活不在别处,此时此刻的当下,就是最需要关注的。
去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最后一天,桑奶奶的状况突然变得好了起来,习羽喂她吃了些小米粥,一小口一小口,吃下去小半碗。
习羽和施礼晨找吕护士考取核报告的时候,碰巧遇到她坐在办公室的角落抹眼泪,看到两人进来,她也没避讳着。
“你们两人的考核都是A。”
吕护士将报告递给两人。
习羽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迷你纸巾塞到吕护士的手里。
“我想和你拥抱一下可以吗?”
吕护士以为习羽是对待了两周的实习地生出了一丝感情,把习羽拥在怀里,习羽在她后背轻轻的摩挲了几下,她才明白习羽是在安慰她。
“你们走之前再去看看桑奶奶吧,她很喜欢你们两个。”
习羽明白了,桑奶奶这几天突然的转好可能并不是变好的预兆,看吕护士的反应,更像是回光返照。
病房里的阳光很暖,爷爷又在桑奶奶的病床前削苹果,他手里的那一颗苹果比以往任何的一颗削的都仔细,削好后还细心的将苹果切成很小的一块一块放进碗里,把碗捧到了桑奶奶面前。
桑奶奶不能进食已经很久了,习羽在这里待了两周爷爷从来没有把削好的苹果给过桑奶奶。
这天是桑奶奶能够进食的第二天,她接过爷爷给她的装了半碗苹果的小碗,在嘴里细细的嚼着,缓缓的咽下去。
离开前,习羽伏在桑奶奶的肩头,笑着对她说,“桑奶奶,等我哦,我做项目空闲的时候会回来看你的。”
桑奶奶揉了揉习羽的的发梢。
“奶奶等着你。”
席则明没有给习羽和施礼晨缓冲的时间,赶着周五的下午带着两人去参观了号称上海最大的社区服务中心。
和在安宁疗护病房的病患不同,他们未来要拜访的人要复杂的多,除了面对病人外,在未来他们还要面对他们的家人,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的家人也是这次他们服务的中心对象。
习羽还是没有做好准备,坦然面对死亡的准备,尤其是儿童的死亡。
市民中心每天一开门就会来一对母子,习羽在周五的那天就注意到了,那个孩子很奇怪,五六岁的年纪的男孩子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
他不是,他就安安静静的坐在角落,躲避着想要和他接触的任何人。
新的一周开始,习羽从席则明那里得知,那对母子的母亲才是她的服务对象。
习羽反复看着手里的资料,她叫唐凤,是席则明在艾滋病项目里接手的服务对象,年龄不大,他的儿子叫唐正,今年五岁。
从透明的玻璃窗看去,习羽无法将资料和眼前的女人重叠,她看起来比资料上的年龄要苍老的多,或许是因为艾滋病让她经历了太多的肉体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折磨,她整个人佝偻着腰,看起来像个暮年的老人一般。
资料上显示,唐凤最近的一次身体检查报告不太好,她的剩余时间不多了。
习羽一直在默默观察唐凤迟迟没有上前,席则明觉得习羽没做好准备,把她的服务对象换成了唐凤的的儿子唐正,她觉得习羽没有能力服务好唐凤。
席则明告诉习羽,从唐凤拿到检查报告的时候,她就给她的人生按下了加速键,她要在她离开前给唐正留些什么,拖着残破的身体和时间赛跑和死亡赛跑。
习羽没有贸然的接近母子俩,观察了两天,习羽去找席则明,她坚定的告诉席则明,“我想服务唐凤。”
“这么多年她还是不甘,不甘屈于这个病,我说的话她都听不进去。”
席则明刚认识唐凤的时候,她大着肚子,那时候她的病情已经发作,她不愿放弃这个孩子,赌那七成的概率孩子有可能不被感染,哪怕是携带者她也认了,可惜老天没有眷顾她,席则明是看着唐正出生的,唐正确诊感染艾滋病的报告也是她拿给唐凤的。
“我是一个母亲也很难共情到她对孩子的愧疚,习羽,唐正更需要你。”
席则明说没有人告诉过唐正他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习羽却不这样认为,连续来了两天市民中心,习羽始终没有上前和唐正接触,他一直在抗拒和任何人的接触,任何形式的接触。
看了几遍艾滋病护理手册,查阅了一堆资料后,在第三天的时候,习羽坐在了唐正的身旁。
习羽刚坐在唐正身旁,唐正就拉着凳子往一旁撤了撤,和习羽拉开半米的距离,趴在桌子上继续看绘本。
“别靠近我,我有传染病。”
“你的病仅通过肢体接触是无法传染的,只有血液才可以传播。”
唐正诧异的抬头看向习羽,从来没有人和他这样讲话,他讨厌别人怜悯的语气,说着同情的话语肢体却不自觉的向后撤。
习羽觉得唐正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四岁左右年龄的孩子,他清澈的童音里满是沧桑,就连说话的口气都带着一丝凛冽的感觉。
“糖糖……”
习羽的话被唐正打断。
“别叫我糖糖,我讨厌这个名字。”
“好的,唐正。”
习羽没再说话,坐在唐正身边半臂远的地方,身体倚靠着低矮的书桌略微往他的方向探着身子,陪在他身旁。
活动室里有不少人,也不仅仅是孩子,还有一些智力截止在孩童期的成年人,有两个老师在带着他们做游戏,很吵闹,时不时能听到控制不住的小孩子的那种尖锐的喊叫声。
唐正很认真的在看手里的绘本,跟着唐正习羽看完了他手里的那本绘本,一只叫做阿狸的狐狸,登上了一辆没有终点站的巴士,在旅途中寻找永远,永远站在哪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习羽不了解小孩子,不知道像唐正这么大的小孩子能认识多少字,看着他依依不舍的翻看了两遍,习羽缓缓的开口问他,“要帮忙吗?”
“帮什么忙?我不需要同情。”
“你认识的字有限,我帮你读绘本,帮你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不叫同情。”
唐正将绘本往习羽面前推了推,他认可了习羽的话。
习羽的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得到,习羽觉得唐正选的这个绘本并不适合他这个年龄的小孩子,即便是她也很少去想「永远」这个话题。
唐正的病历习羽看过,他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免疫系统形同虚设,哪怕是一个小小的感冒都会发展成肺炎,任何一次的病毒感染都会让病情发作,医生判定他活不了多久,能活到四岁已经是个奇迹。
「永远到底有多远?永远就是死亡的那一刻,时间静止了。」
从那本狐狸绘本开始,习羽和唐正成为了朋友,来一次很远,习羽还是坚持每天都来市民中心陪着唐正待上两个小时。
渐渐的,习羽发现唐正其实很开朗,甚至他比同龄的孩子还要开朗些,在最开始像个小刺猬一样,对谁都竖起整背的刺,熟悉起来后,肚皮柔柔软软的很好捏,很多时候习羽只看得到他的笑脸,忘记了他身上还带着很重的病。
“西西姐姐,你可以叫我阿正。”
“好的,阿正。”
唐正拉着习羽弯腰,双手捂着话音在习羽的耳边说着悄悄话。
“你可以带我去玩滑板吗?”
“你喜欢滑板?”
唐正很喜欢很喜欢滑板,活动中心的户外广场时不时会有居民带着小朋友玩滑板,玩的最好的是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跑步都跑不利索的小腿控板控制的有模有样,酷极了。
查了些资料,习羽在网上买了陆地冲浪板,相比传统的双翘滑板抓地性更高,更容易上脚些。
习羽也咨询过,唐正是可以玩滑板的,可要确保他不能受伤,一旦受伤,伤口感染病毒,对于他就是致命的。
“西西姐姐,你看,我可以的。”
唐正学的很快,习羽带他在广场上板的第一天他就可以滑的很顺畅,戴了全套的防护装备习羽还是不敢放手,习羽紧紧的握着带着手套的手一直没有撒手,一周以来,习羽第一次和唐正有肢体接触,唐正没躲,两手交叠握的紧紧的。
隔着很远,习羽看到了楼上躲在窗户处往他们这里看的唐凤,听席则明讲她情况很不好,已经高烧了很久,身上起满了带状疱疹,疼的连夜打滚,可这样她还是不愿意做任何的治疗,她说她要把钱全留给唐正。
“阿正,你想妈妈吗?”
带状疱疹的神经痛会让人发出奇怪的声音,唐正和唐凤早就不住在一起,他们母子俩已经很久没见了。
“我看到她了,其实我每天都能看到她。”
习羽惊诧唐正的话,他的脸上透着一股成年人都少有的漠然。
“我能求你一件事情吗?西西姐姐。”
“她死的那天,可以让我见见她吗?”
习羽抿着嘴,一股猛烈的情绪无端而起,她甚至分不清楚这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冲击着每一根神经,眼前一阵阵炫光,习羽看不懂唐正,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四岁的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
顿了顿,习羽从地上捞起陆冲板,牵着唐正的手就往楼里走。
“我带你去见她,不要等到那一天。”
唐正意外的没有挣脱开习羽拉着他的手,老老实实的跟着习羽上楼,习羽知道他是想见到妈妈的,那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爱着他的亲人。
唐凤走的很急,前一天下午习羽还在市民中心看到她在干活,第二天一早就收到席则明的消息,说唐凤走了。
习羽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席则明颓丧的坐在走廊的不锈钢联排座椅上。
从一旁的贩售机里,买了一瓶乌龙茶,眼前有些恍惚,按到了低糖的版本,习羽看着手里的乌龙茶,明晃晃的红底白字的低糖两个字,突然想起来喝了那么多年的无糖乌龙茶从来没有喝过低糖的版本。
坐在席则明一旁的座椅上,将那瓶乌龙茶递了过去,席则明的情绪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接过那瓶乌龙茶一口气喝了大半,眼泪太消耗体内的水份。
“我以为你送走了那么多人,对这种场面已经司空见惯了。”
“做我们这一行的很难对死亡司空见惯,付出了太多的感情得允许自己悲伤。”
席则明有将情绪掩埋的很好的同时,是要付出昂贵的代价的,只有宣泄掉了,糟糕的情绪才不会向内侵入伤害到身体的健康。
“习羽,帮我一个忙吧,帮我把糖糖接过来。”
拿了席则明递过来的车钥匙,开车去了市民中心,这天是周五习羽上午和下午都有课,唐正见到习羽的时候往后退了两步,怎么都不愿意跟着习羽走,小孩子总是那么敏感,他好像知道习羽要带他去哪。
习羽没有强迫唐正,在他身旁蹲下,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阿正,这是最后一面,你今天不去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太平间在医院的地下一层,唐正被专门的员工带下去,习羽太懂这种感觉了,当时她怎么都不愿意去殓房看carla,那种说不上来的绝望和生理性的颤抖会击破人的心理防线。
唐正上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抖的,习羽单膝跪在他面前将他狠狠的抱进怀里,感受到他在挣扎,习羽仍旧没有放手,她想给这个孩子一些安慰。
一个从出生就带着这种病的孩子,被父亲抛弃,直面唯一一个亲人的死亡,习羽无法感受这个打击是有多大,他也才四岁。
感受到怀里的挣扎愈演愈烈,习羽仍旧不愿意放开唐正,这时候她希望他能大哭一场,将所有的情绪都宣泄出来。
唐正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要从习羽的怀抱中挣脱出来,边挣脱边用拳头无力的捶着习羽,尽全力的要把习羽推开。
“别抱我,会死的!会死的!”
习羽还是放开了唐正,可刚放开她就后悔了,在习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唐正直接冲向了中庭处,以最快的速度爬上了围栏跳了下去,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一声闷响和四面而来的惊呼,所有的声响一起冲进了习羽的耳内。
不远处,席则明正在给唐凤办理死亡证明,侧脸就看到习羽疯了般向自动扶梯处跑去,感觉很不好,她连忙跟了过去。
紧抓着栏杆,习羽看到了一楼中庭的地面上的一大滩血水,唐正躺在血泊里,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已经有医护人员反应过来要上前救助唐正。
医务处在三楼,唐正跳下去的时候还没有断气,习羽和席则明从三楼扶梯上跑下去,跟着担架床往抢救室跑。
一瞬的清明,习羽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着正在抢救的医生喊去,“请注意防护,阿正是艾滋病患者。”
习羽看到正在病床上给唐正做心肺复苏的医生只是一顿,满身被沾上血的他继续重复着按压的动作。
抢救室门外,习羽和席则明坐在那里,两人都一言不发,气氛压抑又沉重。
「儿童999,多发伤会诊,请脑外科,胸外科,骨外科,医务部到10号抢救室会诊。」
紧急广播通知响彻整个医院。
四岁的小孩子是对死亡没有恐惧的,他恐惧的是冰冷的尸体和永远不能再见的亲人,在过去的三周时间里,唐正和习羽讨论过许多次死亡,在他的幻想中,死后的世界是五彩斑斓的。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生命刚刚开始,时间是那么的冗长,可对于唐正来说不是,他从一出生生命就开始倒数,活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偷来的,在他幻想的死后世界他是健康的,不需要再打针,爸爸妈妈都在,他可以无拘无束的奔跑,下雨天在在水洼里踩水,下雪天在雪地里打雪仗……
他说,「好遗憾,我还没有见过雪……」
他说,「我希望死是不疼的,我很怕疼……」
他说,「我死了就能摆脱掉这副身体了……」
在唐正和习羽讨论死亡的时候,他是矛盾的是纠结的,他身上带着一种经历世事的沧桑感,言语里释放着孩童的纯真。
在这四年里,习羽不知道这个病到底给他带来了些什么,只知道唐正是释然的了,可习羽还是无法接受唐正的选择,就在她眼前,她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孩子跳了下去,围栏那么高都没有拦住他。
唐正没死,也不算活,他跳下去的是时候是后脑和背部着地,经过医生的拼死抢救捡回了一条命,颅脑永久性损伤,他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隔着IcU的玻璃,习羽和席则明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唐正,了无生息。
“他妈妈给他留了三万块钱,只够维持他在IcU待三天。”席则明对习羽讲。
习羽和席则明都不是唐正的监护人,两人都不能做出最后的决定。
席则明最后也没叫来孩子的父亲,没有亲子鉴定,她没有办法证明他就是孩子的父亲,只要他不承认,唐正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习羽在医院一直待到晚上,席则明回来的时候无奈的冲着习羽摇了摇头,唐正后续会被社区居委会接管,习羽大概也明白了唐正的结局。
手机早就没电自动关机,过度依赖手机支付让习羽受了限,习羽不好意思的问席则明借钱,席则明好心将习羽送了回来,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车内陷入一片死寂。
“我希望你尽快调整好自己,还有很多服务对象在等着你。”
习羽临下车前,席则明的嘱咐有些冰冷,习羽冲她点了点头,选择了这个项目,一次又一次的面对死亡是她所必须要经历的。
这是第一次,不可能是唯一的一次,习羽必须学会快速的调整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