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12月,上海也变得寒冷起来,一场雨过后,校园里的银杏树全部都脱了装,黄色的银杏叶铺满了习羽每天去吃饭的路,有时候来不及清扫,踩在金黄的道路上,会有种这世界可太美的感觉。
前两个月的慌张和不知所措一扫而空,一切变得有条不紊起来,有了车,习羽每周比要求会多见几次服务对象,认认真真的做好每次的服务记录。
“你有没有感觉越来越好后感觉不太好?”
习羽问施礼晨的问题像是绕口令,比起其他组员配套的志愿者,施礼晨要好了太多,他会紧跟着习羽的频率,一切都入了正轨,他也有所察觉。
“我们变得机械,开始回避感情的投入,人的自我防御,很正常。”
“不,我觉得不正常,既然选择了这个项目,不真情实感是对服务对象的不负责任,我们开始应付差事了。”
“我同意你的说法,但我们是人,不是机器,人和机器的区别在于我们没办法标准化,感情更是。”
症结就是在这里,习羽和施礼晨都感觉到了他们的麻木,做得不好么,不是,他们都在很尽力的服务,可一切都没问题,那就有问题,人不是机器。
这个问题习羽想了很久,每次做好服务记录后都会写一些感悟,复盘自己的服务工作,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习羽到项目结束。
项目收官的复盘会,临终关怀项目小组再一次的坐到了一个会议室里,钱止教授的脸色不好,这几个月他收到了太多的投诉,还有几个学生不堪重负中途退出了项目。
习羽还算是运气好的,有个特别惨的同学,服务一个对象一个对象离去,接二连三的打击后,整个人被打击到了,太痛苦了,只好退出了项目。
复盘会议开了一整天,习羽的汇报倒霉的排在第一个,是钱止随口点的。
除了项目规定的临终关怀的服务工作,习羽还对带教的医务社工、此次参与的志愿者、项目小组成员和安宁疗护病房的护士分别做了质性访谈。
对于服务对象的家属,习羽也花费了时间做了走访,认真记录了他们现阶段遇到的困难和需求。
报告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概述了目前安宁疗护病房和社区临终关怀服务的现状。
第二部分探讨了实务工作者在临终关怀服务上所面临的困境,同时给出了探究解决问题的研究方向。
第三部分是此次服务记录。
习羽提出亲属在临终关怀服务过程中同样至关重要,他们需要了解如何护理临终病人,帮助亲属解决情绪问题是重中之重,提出了「临终指南」的研究设想。
钱止教授坐在圆桌会议室的前侧,这次项目的框架设计是他带着自己的博士生做的,项目落地后反馈的成效并不好,每周学生提交的报告都达不到设定的要求,他不允许降低标准,参与的学生叫苦不迭。
他也没想到,在复盘会上,会杀出一个习羽,满脸的愁色被习羽的汇报一扫而尽,习羽的思维逻辑和他们的框架设计南辕北辙,倒是给他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乌云过境透出点点光亮。
习羽汇报结束,钱止一反常态的没有问任何的问题,烦躁的踢了一脚坐在他身侧的博士生的椅子,他的博士生还不如吴率带来的本科生,幸好只是小组复盘会,不然让他这老脸往哪去放。
有了这么一个开头,在场的其他小组成员的脸色都不太好看,看着手里的报告,感觉怎么也拿不出手,刚读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就被当头棒喝,这些原本在高中时候叱咤风云的骄骄子们也难为了情。
这屋子里的一群本科新生,十个有九个半都说自己是高考失利差一点清北的主儿,哪里受得了这等场面的委屈,扭捏着谁都不愿意上去汇报。
这场面也让习羽尴尬了起来,论谁在大一这个时段都会是这样,教授要一就给一,即便是思考了十也只会给一,更何况习羽交出的东西是一百。
顾望盼还提醒过她,不要当众当出头鸟,容易招妒。
习羽这心眼子在这群人里完全不够耍的。
真是坐如针毡的一场复盘会,一结束习羽拿着书包就想赶紧遁走,被钱止教授堵了个正着。
“你跟我来办公室,我有事情找你。”
办公楼的高层,钱止的办公室的风格和林屿宁的办公室风格极像,包括他这个人,更像是正经又没正经的林屿宁。
“你每周交上来的报告和今天的汇报差距很大。”
钱止找到了习羽的项目报告,中规中矩,每个汇报都是按照要求写的,小组内有不少的学生的报告写得比她的好的多,不然今天他也不至于被暴击。
“这不是很正常么,两边的逻辑不一样,今天的汇报我也是一周前才开始汇总,撰写框架。”
“一周做出来的?怎么可能,我的博士生都做不到。”
钱止倚靠在办公椅的椅背上,抱着双臂,微眯着狭长的双眼,他还真的小看了吴率青睐的学生,原本他以为习羽只是和吴率私交很好。
“是不可能,惯常大家喜欢先做框架设计,然后根据设计的大纲设计调研,进行数据收集,我目的性不强,刚开始的访谈都是无结构式访谈,没有划定边界做了很多看起来无用的准备,一周之前我写大纲的时候,我手里的有足够多的一手资料,做出这个汇报并不难。”
“看来你的质性研究分析报告已经写得差不多了。”
“是的,我参考了国外同类型的研究,写成论文就是时间的问题。”
钱止没想到习羽如此的坦诚,他有些摸不透习羽的想法,如果不想共建,习羽完全可以瞒着他,她论文中用到的数据都是单独收集的,并不在这个项目的限制范围内。
“说吧,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嘴角微微上扬,也让她体会到了一次好学生被老师争抢的感觉。
“请您当我的论文指导老师,我想要发表这篇质性研究论文。”
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钱止看上了习羽的研究方向,习羽想选钱止当她的论文指导老师,框架虽然搭起来了,习羽很清楚里面千疮百孔,有的是困难和问题亟待解决,刚刚说过的大话就是想要引钱止入局。
“可以,不过发表核心期刊,你最多只能挂二作,也不会只让你一个人写。”
钱止的意思是他挂一作,还要带学生一起,习羽听懂了,挂一作她可以接受,再带个学生,她就很抵触了,后续的论文她一个人写完完全不是问题,加一个学生未必会起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她沉着眼眸,始终没做出回应。
两人在钱止的办公桌前相对而坐,突然陷入了沉默之中,无声的博弈,就看谁先败下阵来妥协。
钱止骨子里的老北京不藏着掖着的性格发作,长叹了口气,缓缓的劝她。
“你可能对发论文不太了解,很少会有一篇论文只有一到两个作者的情况,我可以把我最好的博士生给你打下手。”
习羽每天和林屿宁斗智斗勇,他的那点腹黑全都让她学了去,再加上林岛安教给她的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人精小技巧,钱止拿对付普通学生的招数对付习羽,还真的不起效。
“习羽,做学生不能这么和教授硬刚,你找我做指导老师,我就必须挂一作。”
“钱止教授挂一作,我没有问题,我想全部自己写。”
沉默了许久的习羽终于松了口。
钱止推了推眼镜,吴率带来的学生和她一样难搞。
“好,那祝我们合作愉快。”
两人起身握了握手,钱止不免自嘲,他搞不定吴率,连着她带来的学生也搞不定,也因着习羽的临终关怀质性研究分析框架写得真的是很好,不然他是肯定不会妥协的。
临出办公室前,钱止叫住了习羽。
“一起吃饭吧,叫上你的吴率教授。”
习羽脸色微变,收回电脑的手一怔,这是什么修罗场,她该怎么推掉,在她愣神的功夫,钱止已经收到了吴率秒回的信息。
“走吧,她到餐厅等我们。”
吴率看热闹不怕事大,她这么快答应钱止的邀约,完全是因为前一段时间机缘巧合在校内遇上了林屿宁。
既然钱止借着习羽的由头要和她吃饭,那就怪不得她连着林屿宁一起叫上,他们四个人可以演一部《傲慢与偏见》了。
只是,惨了习羽这个小倒霉蛋,被无辜的牵连进来。
刚走出钱止的办公室,习羽就收到了林屿宁的信息。
「钱止和你吃饭叫了吴率,吴率叫了我,需不需要我过去?」
习羽真的想拍拍自己的脑门,这都什么跟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
「来,为什么不来,戏班子都搭好了,你不来唱一曲不可惜了么。」
收了手机,习羽跟着钱止一起去坐电梯,默默的打量着他,该说不说钱止在某些角度看上去和林屿宁有几分相像,习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滤镜,总觉得林屿宁是高配版的钱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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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电梯的功夫,习羽的脑子里已经脑补了一整部的狗血连续剧。
电梯的上行时间太长,习羽刚刚和钱止结束一场博弈,站在他一旁不知道要说些什么,钱止看起来心事很重,完全没有心思和她说话。
本着「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原则,习羽放弃了和钱止没话找话,默默的跟在他身后,在电梯里减少着自己的存在感。
上海冬日的寒风也很凛冽,电梯行至停车场,开了门正对着风口,冷风猛地灌入,习羽冻得拢了拢身上的羽绒服。
办公楼的地下停车场很大,习羽跟着钱止走了一段距离才走到他车前,坐上钱止的车,钱止习惯性的将出风口上拨,指尖触在温度按键上,车内的温度停在了25c,又伸手探了探出风口的温度,才把车开出去。
眼眸渐深,习羽内心泛起一道涟漪,钱止这个小习惯和林屿宁一模一样。
不知从哪里开来的一辆车,卡在了钱止的车前,两辆车一前一后开出了车库。
钱止不知道,习羽却是对前面那辆车很熟悉,是林屿宁租的那辆牧马人,一直在他们前面压着速度行驶,习羽了然,他肯定是看到了钱止副驾驶位上的自己。
看来没拦着林屿宁来是没错的,眼前这个架势,他们之间绝对有故事。
等红绿灯的间隙,钱止往耳朵上挂了蓝牙,简单的交代了几句,听着口气,看起来他和要去的那家餐厅的老板很熟络,毫不客气的嘱咐对面把当日最大最新鲜的大黄鱼留给他。
“我没记错你今年是大四是吧,社工专业的?”
电话挂掉,钱止扯掉了耳上碍事的蓝牙,主动和习羽搭起话来。
“是大四,不是社工,是社会学和法律,钱止教授。”
社会学,顿了顿,钱止好似想到了些什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那你不是吴率的学生,怎么想起来申请我们这个项目?”
“个人偏好吧,我是在申请项目的时候认识的吴率教授。”
冬日里天黑的快,出校门的时候天还带着光亮,途中眼见着夜幕压下,城市的霓虹灯渐起,内环线上疏堵着车流。
钱止畏光,眯着狭长的双眼,好似在回想着什么。
车开得很稳,目的地相同,习羽总能在视野范围内看到那辆牧马人,城市的道路上,越野车永远是最惹眼的存在。
和钱止断断续续聊了几句,无非就是教授对上学生的那些常见的话题,为什么选这个项目啊,项目做下来的感受如何呀,毕业了有什么打算之类的,多是钱止在问,习羽在答,话也没掉地上,就是感觉气氛怪怪的。
从淮海中路右拐进思南路,路过那家和钱止合作的非盈利社工机构,机构在弄堂里,车开在路上是看不到的,这几个月习羽来过几次,除了找席则明外,就是坐在那些星星的孩子身旁,看他们画画的时候,时间都是停止的。
“老止在思南公馆里有家私房餐厅,味道还不错,自家餐厅可以不用拘束。”
那家非盈利机构是老止和太太一起创办的,他做餐饮,太太做策展,两人没有孩子,闲暇的时候就搞了这么个非盈利机构,机构里跑的全是孩子。
“自家餐厅?”
“对,我叔叔开的,亲叔叔,一会想吃什么可以随便点,不用客气,就算是为了刚刚在办公室的不愉快赔罪了。”
习羽噗的一声笑出来,欲言又止,“没有不愉快。”
“感觉你想说的不是这个。”
路口在堵车,车内的气氛随着两人的聊天变得轻松起来,老北京人说话直来直去的,还带着宛转悠扬的吞音调,听起来很舒服。
“亲叔叔,所以您原名是叫止钱是吗?”
“当然不是,我一直跟我妈姓,止钱,听听,不好听是吧,还晦气,当然钱止也好不了哪去,这年头儿,搁谁,谁不爱钱啊。”
放松下来,钱止日常碎嘴子的的习惯就藏不住了。
车开进思南公馆的地下停车场,光顾着和钱止打趣,习羽没看到林屿宁的车就停在不远处,三个人一前一后下来,刚好在出口打了个照面,钱止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收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钱止沉着脸问林屿宁。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你拐的是我的学生。”
林屿宁没好气的回他,不着痕迹的把习羽拉到身侧。
习羽佯装没看到两人之间涌动的暗流,语调轻快的和他打招呼。
“prof.Lam,晚上好,好巧啊。”
“不巧,你吴率教授叫我一起来吃饭。”
林屿宁完全没管钱止已经阴沉的铁黑的一张脸,虚揽着习羽往餐厅处走。